国子监的明伦堂外,北风卷着枯叶在青砖地上翻滚,堂内却闷热得像个蒸笼。数百名监生挤坐在斑驳的木椅上,熏得发黑的梁木间垂落几缕蛛网,随着穿堂风轻轻摇晃。司业捋着灰白胡须,正摇头晃脑讲《周礼·地官》中“以土均之法辨五物九等”,忽被一声冷笑打断。
“敢问先生,古之井田制,今可行否?”
声音尖细如破锣,正是吴守义。他身着月白杭绸襕衫,腰间羊脂玉佩随着起身的动作轻晃,斜睨着后排角落的林逸。满堂监生顿时骚动起来,有人慌忙展开宣纸研磨,有人交头接耳议论,不少人己备好纸笔,等着看这“皂商监生”出丑——毕竟谁都知道,林逸不过是靠捐纳监生的商贾之子,在这以门第学问论高低的太学,本就像扎进绸缎堆里的麻绳般刺眼。
林逸缓缓起身,青布襕衫在一众绸缎衣饰中格外显眼。他注意到前排几个同窗刻意往旁边挪了挪,让出半尺空隙,仿佛他身上带着什么脏东西。“回先生,井田制行于上古,因彼时地广人稀,方能‘方里而井’。”他的声音意外沉稳,“今时今日,江南田价寸土寸金,豪强占田万亩,若强行复古,恐生民变。”
“一派胡言!”吴守义拍案而起,震得案上砚台里的墨汁溅出几滴,“太祖高皇帝常言‘复先王之制’,你一个皂商竟敢质疑古制?”他故意将“皂商”二字咬得极重,引得满堂窃笑。
“学生不敢。”林逸躬身行礼,袖中滑落半片干枯的棉叶——那是他前日在城外棉田采集的标本。“只是制度当随时代而变。昔商鞅变法,废井田开阡陌,方有秦之强盛。今我朝定鼎未久,当务之急是劝课农桑,轻徭薄赋,而非空谈井田。”他从怀中掏出一卷泛黄的竹简,竟是抄录的《齐民要术》棉作篇,“诸位可知,江南棉田近年虫害频发,亩产锐减三成?某曾上《棉虫防治策》于工部,若能推广硫磺石灰合剂,再辅以轮作之法,何愁衣帛不足?空谈古制,能让百姓免于冻馁吗?”
这番话如惊雷炸响,堂内鸦雀无声。司业捋须良久,方道:“林逸所言,颇合‘经世致用’之道。诸生当以此为鉴,勿溺于章句之学。”下课铃响时,吴守义的脸涨得通红,摔门而去的声响惊飞了檐下的寒鸦。
没过几日,变故陡生。深夜的号房里,林逸被一阵窸窣声惊醒,借着月光,他看见窗棂上晃动的黑影。待他点亮油灯,刚写好的棉策手稿己不翼而飞,案头只留下半枚沾着墨渍的脚印。他蹲下身仔细查看,发现脚印边缘带着细小的碎石,正是宝昌号门前石板路特有的材质——那是吴守义家的产业。
“林管事,您看这个。”陈万昌将一封密信递给他时,后院的腊梅正开得热闹。信笺上朱批“着江南布政使司试行”,却没提主事的名字。林逸着信笺边缘的火漆印,突然笑道:“尚书大人这是要借我的策,来撇清关系?”
“聪明。”陈万昌往火盆里添了块炭,火星噼啪溅起,“官场如棋局,你我皆是棋子。不过也好,棉策若能试行,总是利国利民的事。”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手帕上洇开点点血渍,“你且记住,万昌号表面是古董行,实则是……”话音未落,便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
话音未落,便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
敲门的是陈府老管家,神色凝重地递进一封插着三根鸡毛的急报。林逸接过展开,果然是苏州府八百里加急——棉田实验田出问题了,乡绅抵制加剧,棉农己有骚动迹象。陈万昌喘息着,艰难地指向林逸,又指了指门外,眼神里是催促也是托付。林逸再无犹豫,郑重一揖:“陈老保重,我即刻启程!”他深知,这不仅是棉策的推行,更是陈万昌在风暴中为他争取的一线生机与责任。当夜,一匹快马便顶着料峭春寒冲出青天府。驿道尘土飞扬,林逸的心却沉甸甸的,陈万昌咳血的帕子、那句未说完的“实则是……”如同悬在头顶的谜团,与苏州的困局交织在一起,让他一路不敢有丝毫懈怠。数日昼夜兼程,人困马乏之际,终于抵达了这江南织造重镇。
苏州府的寒风裹着太湖的湿气,吹得官船的帆布猎猎作响。林逸站在船头,望着岸上成片枯黄的棉田,眉头紧锁。当地乡绅早己联合起来抵制,不仅联名上书称“硫磺伤土,轮作坏田”,更暗中将棉田的硫磺合剂偷换成清水。他摸了摸怀中的玉牌——那是临走前陈万昌交给他的,刻着“万昌”二字的和田玉温润冰凉。
三日后的清晨,十亩官田里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林逸挽起衣袖,亲自将硫磺与石灰按比例混合,突然瞥见田埂上闪过吴守义的身影——对方正与几个乡绅交头接耳。“看好了!”他故意提高声音,“这硫磺石灰合剂不仅能杀虫,还能改良土壤!”说着将药粉洒在一株染病的棉苗根部,惊起一群黑色甲虫。
当夜,示范田便遭了殃。十几个蒙面人翻墙而入,挥着锄头乱砍。林逸早有防备,带着伙计举着火把从暗处冲出。混乱中,他被人用木棍击中肩膀,却死死拽住对方衣袖,借着月光看清了袖口金线绣着的宝昌号标记。
“林大人!青天府八百里加急!”半月后的清晨,驿卒的马蹄声惊醒了苏州府衙。林逸展开文书,手微微发抖——青天府尹因“贪墨贡物”被下狱,织染局管事牵连其中。他突然想起临走前陈万昌的叮嘱,立刻叫来心腹:“速将作坊账簿交于刑部,只说‘凝香露’原料皆从官办药铺采买,配方乃家传秘法,与织染局无关。”
回程的船上,林逸望着江面倒影,突然发现自己的眼神己变得锐利如鹰。当他踏入青天府城门时,锦衣卫缇骑正押着一队犯人走过朱雀大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