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白面太监架着那滩烂泥拖出去。老太医拎着药箱，棉布鞋底刮在冰凉的金砖地上，拖出黏糊的印子。殿里只剩地龙熏出来的热裹着撕开烂肉的血腥，黏在舌根底下。
门槛上那口新吐的污血还冒着丝热气。黑红，淤住了砖缝。里头裹了团指甲盖大小的烂皮肉沫，边上粘着几点更小的、结了霜似的黑木刺。
萧彻站在门槛铜角的光影明暗里。肩上蟒袍深青的暗纹浸了檐下透进来的雪光，乌沉沉冷硬一片。他没看地上的血污，右手捻着腰间墨玉扣下那道深沁的刮痕。指肚着玉面底下糙硬的豁口，刮着指甲缝。
墨鳞靴底压过门槛投下的那道分明的亮暗交界线，一步进来。黑甲裹着腥风血沫子，走到槛上那摊血渍前三步处立定。微躬了身。
“殿下，”喉咙里滚出来的声儿压得紧，“冷宫地砖缝底下被尸气熏烂的冻泥里，叫野狗刨出来了这个。”他摊开左掌，手心向上。粗粝的掌上甲缝里都是黑泥，托着个被冻硬了血泥糊满的薄皮囊子。囊子小得可怜，巴掌大都没有，被血冰封得看不出原色。
萧彻捻着玉扣豁口的手指停都没停。眼皮垂着，目光落在墨鳞手心那团冻硬的红黑泥疙瘩上。那囊子表面裹着厚腻的冻血泥块，只有边缘被什么东西砸裂了一小块皮，露出底下一点极其细密的、闪着暗沉沉哑光的——
金丝。
是缝线的金丝！
不是宫里的软金捻线！倒像……荒外塞北草原部落祭神拜狼用的硬勒金皮！粗粝，硬扎！
萧彻捻着玉扣豁口的手指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指尖那点刮进肉里的木渣刺得发痒。他目光滑过那点露出的金丝断口，眼皮抬也没抬。“这脏东西……和它里面裹着的北境风沙渣子……”喉管里送出来的声儿被暖炭烘得也带层霜意，“……能换孤几箱压库的雪花银？”
空殿上落针可闻。连门缝底下溜进来的风都凝住了。
“呃……”墨鳞掌心托着那泥血袋子僵了一下。他猛地单膝点地，黑甲膝盖砸在冰金砖上的声音闷沉。“臣……罪该万死！冷宫地道鼠蹊……掘深三丈……只见此物！再无……”
话没吐净。门槛豁口里灌进来的雪风夹着几点更细碎的冰棱碴子，打着旋儿往殿内扫。冷风卷起了门槛上那口血糊里裹着的几根黑木刺。
萧彻捻着玉扣的手指终于松开。那只裹着细鳞玄甲手套的右手抬起，不是接东西，只随意地拂了下沾了点血气的袍袖。目光掠过跪地的墨鳞头顶，沉沉地钉在门外风雪搅动的混沌里，仿佛穿透了那厚重的、蒙灰的垂花门帘。
“起来。”声音里没什么温度，“烂泥裹着的耗子屎，也值当提刀追着刨？”
墨鳞肩背僵了一瞬。黑盔下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才缓缓起身。那血泥袋子仍僵托在手里，像块烫手的寒铁。
殿角暖阁那边厚重的棉帘子又抖了一下。先前给苏晚裹过伤的另一个年轻太医缩着脑袋挪出来。青布袍子裹得像过冬的粽子，手里提着个簇新铜熏药炉子，熏炉盖子边缘的镂空兽嘴里，徐徐飘出一缕淡青色的药烟。
烟气混着地龙烘热，首扑人面门。一股浓得刺鼻的、夹着艾草和说不清名堂的辛辣料气的苦味。冲得脑仁发胀。
太医不敢抬头，佝偻着背把熏炉轻轻放在离萧彻不远的一张小杌子上。药烟首往上冲，熏得杌子上积的灰尘都轻微颤动。熏炉底下垫脚用的几块乌黑煤块边沿，被药炉的热度烘烤着，散出极细微的焦糊气，混在浓烈的苦艾味儿里。
那年轻太医放稳熏炉，哆嗦着退到暖阁帘子边垂手肃立。眼观鼻鼻观心。
萧彻的目光被这新腾起的药烟阻隔了一下。他看向那袅袅盘旋的青烟，薄唇抿了抿。殿里暖炭和这股药气搅在一起，又闷又浊。
“滚。”一个字从喉骨里挤出来。
年轻太医如蒙大赦，弓着腰就要往帘子后面退。
“等等。”
脚步猛地刹住。
萧彻捻开了玉扣底下的手。袍袖垂落。他没看太医，只朝着门被拖走的方向抬了下下巴。“再熏一遍，”声音裹在药烟里，“她那身烂骨头里……塞了裹尸的土，还有几根柴火刺。”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那太医猛然抬起的、惊惧的脸。“熏干净了……就出。”视线转而落在太医袍袖口露出的那双因常年捣药关节粗大、沾着草药黄渍的手上。
太医腿肚子转筋，头点得鸡啄米，连声喏喏退回了暖阁。
药烟更浓了。青色的丝缕缠绕上升，裹住墨鳞手里那团冻硬的血泥袋子。烟和浊气黏黏糊糊。
萧彻捻着玉扣的手指又了一下那道豁口。
豁口很深，刮痕里沁进去些暗红微小的碎屑，像是凝固的血渣子碾成的粉。混在墨玉的底子里，颜色几乎融为一体。他的指肚在那道粗糙的痕迹上缓慢地刮蹭而过。
片刻的死寂。
“墨鳞，”萧彻的声音重新响起，被烟裹得有点远，“金翎的爪子骨头……”
他微微侧过脸，目光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落到墨鳞托着的那块血泥冻袋子上。那点被摔裂的口子里，闪着哑光的硬勒金丝线沾了血冰，更显刺目。
“你说……”萧彻的声音顿住了，指肚重重碾过玉扣豁口底那道凝固血粉的痕，“那爪子缝的线……是勒进骨头里的金线？还是……”他的目光倏地尖锐，如同冰锥凿穿了浓浊的烟气，“……绑死在它底下那片耗子皮上、用来勒紧耗子脖子的绳头？”
墨鳞托着血泥袋的手猛地一紧！冻血泥壳被攥得发出细微的碎裂声！他那双被黑甲衬得精亮如刀的眼骤然抬起，盯进萧彻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黑。
那目光碰撞，无声惊雷。冷宫耗子洞？耗子皮？！还是……真有人敢在北狄金翎密令的兽皮囊底下……
萧彻却撤回了视线。指肚离开了玉扣，随意地掸了掸指尖看不见的灰。他转身，朝着内殿紧闭的雕花木门走去。袍摆拂过门槛上那滩渐冷的污血边，沾上了一丝暗红的血泥。
一步踏过那摊黑红时，靴底碾碎了里面裹着的几根细小黑木刺。木头在冰金砖上发出无声的碎响，化在了血泥和尘灰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