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大牢最深处,死囚室。
潮湿的石壁渗着水珠,浑浊的油灯仅能照亮方寸之地。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刺鼻的金疮药味和稻草腐烂的霉味,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
柳忠被锁在冰冷的石墙上。
脖颈紧箍着寸许厚的生铁项圈,粗重的铁链将其牢牢钉在石壁;腰腹处两圈带倒刺的牛皮索深深勒进皮肉,末端铁环紧扣墙内铁桩…
右肩与左腿裹着厚厚的、己然渗血的麻布夹板,又被特制的木枷死死固定,强行限制着仅存的右手和断腿的活动;而唯一能动的右手腕也己乌黑,同样被冰冷的铁箍锁死在墙上的铁环内…
全身几乎每一个部位都被精密的束缚装置完全禁锢,动弹不得。
他低垂着头,凌乱花白的头发如同枯草般垂落,遮住了那张被焚毁的鬼面。粗重的、带着痰音的喘息在死寂的牢房中回荡,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带来撕裂般的剧痛。
他如同一具被钉在祭坛上的残破躯壳,唯有微微起伏的胸口,燃烧着一点不肯熄灭的幽暗火焰。
沉重的铁门在刺耳的摩擦声中缓缓开启。林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昏黄的灯光将他投下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覆盖了大半个囚室。
林晏没有带随从,只身一人。
他独自步入牢房,停在柳忠面前三步。昏黄油灯将他孤长的影子投在渗水的石壁上。牢内仅二人。他俯身,亲自将一物置于柳忠脚前石板:
左为猩红官印伪契,右为素缎托焦黑襁褓。焦糊奶腥气刺破牢狱浊息。
柳忠抬头,独目触及襁褓残片时剧颤锁链!血泪滚落焦颊,砸地成痕。
“让他悄死暗室,是对他的仁慈。”林晏声音冰冽,“让伪契悬衙示众,令染血官印曝于青天,使焦骨婴骸泣血公堂…让天下看清这罪,比让他们速朽…重千钧!”
死寂。唯有血泪滴答。
突然,柳忠喉间挤出沙哑破锣般的气音:“…你…怎知…我会信你?”独目赤红如烙铁,死死钉在林晏脸上。
林晏迎向那目光,一字一句:“因你爬在桑林渡水闸的梁上,看过本官断桑林村李家集争水案。”
柳忠独目猛地一缩!那是他半年前为踩点窥探林晏,潜伏所见…青天县令劈开豪族谎言,将救命活水还予濒死饥民。
“那日闸下百姓的眼泪,”林晏声音沉如古井,“与今砸在这石板上的血泪…并无不同。”
柳忠的身体剧烈一震!锁链哗然!那只独眼中翻涌的滔天恨意,竟裂开一丝缝隙,露出底下深埋的无尽悲怆。
“…嗬…嗬…”他喘息如风箱,半晌,一个裹着血沫的字眼迸出:“…公…道…”他死死盯着林晏,眼中是孤狼濒死前最后的、孤注一掷的火焰,“给…柳家…一个…公…道!”
“公道不在暗巷毒针之下!”林晏断喝,声震牢狱!“而在青天白日,律法昭昭!周、王、孙、李之罪,自有《大胤律例》诛其魂!而你…”
他目光如利剑刺向柳忠,“蝎尾钩破门是盗,毒针索命是杀,蛇印烙尸是辱!你所行,亦是罪!”
柳忠独目圆睁,喉头咯咯作响,似要咆哮反驳,却在对上林晏那双沉凝如狱、却清澈如寒潭的眼睛时,所有戾气骤然崩塌!
他猛地闭上独目,头颅重重后仰砸在石壁上,发出一声闷响!再睁眼时,那赤红中竟有了浑浊的泪光混着血丝。
“…杀…周贯…王有财…”他每说一个名字,牙齿都因刻骨恨意咯咯作响,“…都我杀的。”他咧开干裂渗血的唇,露出一个比哭更狰狞的笑,“…杀得…痛快…但我亦无怨无悔…!”
“孙福贵呢?”林晏追问。
柳忠独目凶光一闪,随即化为无尽疲惫:“…牙…咬针…入喉…也算…亲手…”
他喘息着,独眼却紧紧锁住林晏,“…我的罪…我认…枷锁…刀斧…无惧!只求…大人…”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般的恳求,“将那伪契…撕开!将那官印…剜出!让柳家的冤…柳家的血…晒在…太阳底下!!”
“本官应你。”林晏的声音斩钉截铁,再无半分波澜,“伪契必示天下,李庸之印必当众剜除!柳家冤屈,必将大白于世!”
柳忠紧绷如弓弦的身体,在听到林晏“本官应你”的承诺后骤然松弛。他垂下头,凌乱白发掩面,压抑的呜咽在铁链间回荡。
林晏转身走向牢门,开启…门外甬道,石磊、吴小乙、林福及一众衙役肃立。
“卸其重枷,松其皮索。”令出如铁。
“唤孙有德即刻携药箱入内!断骨处施柳枝接续术,灼伤创口敷生肌玉容膏,失血元气以百年老参吊命!”他语速极快,目光扫过石磊腰间空空如也的库房钥匙,“所需药材…”
林晏声音微顿,从怀中取出一枚温润的羊脂玉佩,递给门边阴影中的老仆林福:
“林福,持此玉佩,速往城西‘济世堂’典当。所得银钱,尽数购置上述药材!若不足…将我那箱未开封的湖笔徽墨一并押上!”
林福浑浊的眼猛地睁大,双手微颤接过玉佩:“…少爷!这…这是夫人留给您…”
“速去!”林晏不容置疑地打断,“救人要紧!”
林福看着少爷眼中不容动摇的决绝,又望了一眼牢中那呜咽的残躯,终是含泪重重点头:“老奴…遵命!”转身疾步消失在黑暗甬道中。
林晏目光如寒冰,刺向石磊与值守狱卒:“孙有德用药所需,悉由林福采买供给!尔等谨记…”
“其一,库房空虚,不动分毫官帑!”
“其二,孙有德诊治时,尔等需燃艾净室,备滚水烈酒,全力协佐!”
“其三,加双倍精锐值守!除孙有德及本官,妄近者…斩!尤其严防其自戕!此人,必活至公审!”
“卑职谨记!必不负命!”石磊与狱卒齐声凛应,声震牢壁。
林晏最后望向囚室。油灯昏黄,映着地上未干的血泪与白发下无声耸动的肩头。
他再无言语,转身离去。
铁门沉重的闭合声,如同为血海深仇与渺茫生机,同时落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