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威亚的午后阳光带着一种慵懒的倦意，穿过巨大的落地窗，斜斜地洒在“星尘”咖啡厅靠窗的位置上。这里是校内少数几个允许学生自由交流、甚至略显喧闹的空间，空气中飘浮着现磨咖啡的醇香和低糖甜点的甜腻气息。背景是轻柔的爵士乐，但掩盖不住周围卡座里关于股票、派对、海外旅行的低语。
徐贞雅坐在一张原木小桌前，面前放着一杯几乎没动过的冰美式。她微微侧头，看着窗外庭院里精心修剪却略显僵硬的灌木丛，阳光在她清透的侧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长睫低垂，神情平静得如同一幅静止的油画。她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与周围的浮华格格不入。
“这里，比图书馆更‘人间’一些，不是吗？”
一个带着几分慵懒和磁性的声音在对面响起。
徐贞雅缓缓转回头。
姜叙俊不知何时己经坐在了对面。他没有穿制服外套，只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袖口随意地挽到小臂，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腕和一块设计极简的深灰色腕表。他面前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黑咖啡，旁边摊开着他那本标志性的厚重素描本。炭笔在他修长的指间灵活地转动着。
他正看着徐贞雅，眼神依旧是那种疏离的、带着纯粹好奇的观察，像在打量一件值得研究的艺术品。阳光落在他微卷的深棕色发梢，为他过于苍白的皮肤镀上一层暖色，却驱不散他眼底那片雾蒙蒙的忧郁。
“教授指定的会面地点。”徐贞雅的声音清泠平静，如同山涧溪流，听不出情绪。她指了指桌上摊开的一份打印资料——《行为艺术与社会观察记录项目初步提案》。“姜叙俊同学似乎对这个课题有独特的见解？”
她的目光扫过提案封面下方姜叙俊龙飞凤舞的签名，以及旁边他用炭笔潦草勾勒出的一个扭曲的、仿佛在挣扎的人形轮廓速写。
姜叙俊轻笑一声，声音低沉，带着点玩味。“‘见解’？谈不上。只是觉得，‘观察’本身，就是一种最原始的行为艺术。每个人都是演员，每个场景都是舞台，而记录者……”他拿起炭笔，在素描本的空白页上随意划了一道粗犷有力的斜线，“……就是那个试图捕捉剧本背后真相的疯子，或者说，导演？”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徐贞雅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徐贞雅同学呢？选择这个课题，是出于对‘艺术’的热爱，还是对‘人性’的好奇？” 他刻意加重了“人性”两个字。
徐贞雅端起冰美式，指尖感受到杯壁沁出的冰凉水珠。她没有立刻回答，浅褐色的眼瞳映着窗外明亮的阳光，却显得格外深邃。她轻轻啜饮了一小口，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清醒的凉意。
“都有。”她放下杯子，声音依旧平稳，“艺术是表达的工具，人性是表达的素材。观察并记录那些被既定剧本掩盖的、真实的…‘非理性瞬间’，也许能揭示一些更有趣的东西。”她的指尖在提案的标题上轻轻点了点，“比如，愤怒、恐惧、失控…这些在德威亚光鲜规则下被刻意压抑的情绪，会在怎样的‘舞台’上爆发？”
姜叙俊转笔的动作停住了。炭笔的尖端悬停在纸面上方。他凝视着徐贞雅，那双总是带着雾气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她的身影，并且亮起了一丝微弱的、仿佛发现宝藏般的兴趣火花。
“非理性瞬间…”他重复着这个词，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近乎虚幻的弧度。“很精准的描述。德威亚就像一个巨大的、运转精密的培养皿，表面无菌，内里却在滋生着各种奇妙的菌落。压抑越深，爆发时就越…绚烂。”他拿起炭笔，在刚才那道斜线旁边，快速勾勒出几道混织、如同爆炸般的线条。“你想‘观察’哪个菌落的爆发？”
就在这时，咖啡厅入口处传来一阵刻意提高音调的喧哗，打破了角落的宁静。
许世英和她的两个跟班，如同三只骄傲的孔雀，摇曳生姿地走了进来。许世英脸上带着矜持又得意的笑容，正展示着手机屏幕，似乎在炫耀着什么新到手的限量版手袋订单确认。她们目标明确地走向靠里的一个空位，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而张扬。
就在她们经过徐贞雅和姜叙俊桌旁时，意外发生了。
一个低着头、脚步匆匆的女生（尹夏妍）正端着一个餐盘从另一个方向走来，餐盘上放着一杯刚做好的、还在冒着热气的焦糖玛奇朵。她显然没注意到许世英一行人突然的转向。
“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尹夏妍的餐盘撞上了许世英身边一个跟班的手臂。那杯滚烫的咖啡瞬间倾翻，深褐色的液体和雪白的奶油泡沫泼洒出来，有几滴溅到了许世英那身价值不菲的定制制服裙摆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尹夏妍的脸瞬间褪去所有血色，变得比纸还白。她惊恐地看着裙子上那点碍眼的污渍，又看向许世英瞬间阴沉下来的脸，嘴唇哆嗦着，连一句完整的“对不起”都说不出来。
“你眼睛瞎了吗？！”被撞到的跟班立刻尖叫起来，用力甩开尹夏妍还端着餐盘的手。餐盘“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碎裂的瓷片和咖啡渍狼藉一片。
许世英低头看着自己裙摆上的污渍，艳丽的脸庞彻底沉了下来，眼神冰冷得像淬了毒的针。她没有像跟班那样尖叫，反而扯出一个极其扭曲的微笑，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尹夏妍，看来你不仅脑子不好，连手脚也不听使唤了？弄脏了我的裙子，你打算怎么赔？用你那点可怜的生活费吗？还是…用你那个在监狱里等着审判的父亲的面子？”
尹夏妍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巨大的屈辱和恐惧让她几乎站立不稳，眼泪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让它掉下来。周围的目光像聚光灯一样投射过来，带着好奇、幸灾乐祸或纯粹的冷漠。徐贞雅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那片狼藉，扫过尹夏妍摇摇欲坠的身影，最后落在许世英那张因愤怒和恶意而扭曲的脸上。她的眼神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在看一幕与己无关的默剧。然而，她的指尖却在桌面下，极其轻微地、有节奏地敲击了一下膝盖。
姜叙俊没有错过这一幕。他也没有看尹夏妍的狼狈，他的视线牢牢锁在徐贞雅身上，更准确地说，是锁在她那双平静得近乎冷酷的眼眸深处。他敏锐地捕捉到了那瞬间掠过的一丝极其隐晦的…厌恶？还是…更冰冷的东西？他手中的炭笔无意识地在素描本上涂抹着，画出一个模糊的、被荆棘缠绕的哭泣人脸的轮廓，又在旁边飞快地画了一个小小的、冰冷的菱形符号——与徐贞雅笔记本上那个如出一辙。
咖啡厅的经理己经匆匆赶来，低声下气地向许世英道歉，并表示会立刻处理干净并赔偿。许世英冷哼一声，嫌恶地瞥了一眼地上的狼藉和抖如筛糠的尹夏妍，像避开什么脏东西一样，带着跟班走向另一个更远的座位。
风波暂时平息，但低语和目光并未完全散去。尹夏妍在经理的示意下，苍白着脸，机械地蹲下去收拾地上的碎片，手指被锋利的瓷片边缘划破也浑然不觉，鲜红的血珠滴落在深褐色的咖啡渍上，刺眼又可怜。
姜叙俊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对面的徐贞雅。她正微微垂眸，看着自己面前那份提案，仿佛刚才的插曲从未发生。阳光落在她浓密的睫毛上，投下小片阴影。
“看来，”姜叙俊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磁性，只有徐贞雅能听清，“我们第一个‘非理性瞬间’的‘舞台’，己经自己搭建好了。”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尹夏妍蹲在地上、微微颤抖的背影，以及远处许世英那桌投来的、毫不掩饰的恶意目光。“一个完美的、充满张力的…‘社会观察’素材。愤怒者，施暴者，以及…承受者。”他顿了顿，炭笔在纸上那个哭泣的人脸旁边，又添上了一个扭曲的、带着皇冠的狞笑面孔。“你觉得呢，徐贞雅同学？”
徐贞雅终于抬起眼，看向姜叙俊。她的眼神依旧清澈平静，像未被污染的山泉。但这一次，姜叙俊清晰地看到，在那片平静的水面之下，似乎有极寒的冰棱在缓缓旋转，折射出冰冷而锐利的光芒。
她没有首接回答姜叙俊的问题，而是将那份提案轻轻推向他，翻到了某一页关于“观察对象选择与边界探讨”的部分。她的指尖点在“边界”西个字上，指甲圆润，泛着健康的粉色光泽。
“观察，需要距离和视角。”徐贞雅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也需要…一点‘催化剂’，让那些被压抑的东西，更清晰地呈现出来。”她的目光若有似无地瞟向尹夏妍掉落在地上、被咖啡浸透又被踩了一脚的、皱巴巴的申请表——那是她申请加入某个社团的最后希望，此刻像垃圾一样躺在污秽里。“比如，绝望。”
姜叙俊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瞳孔微微一缩。他看着那张被践踏的纸，又看看徐贞雅平静无波的脸，最后，他的视线落回自己素描本上那个冰冷的菱形符号和被荆棘缠绕的哭泣人脸。
他缓缓地、缓缓地勾起唇角，那笑容不再虚幻，而是带上了一丝真实的、近乎兴奋的邪气。
“有趣的提议。”他拿起炭笔，在哭泣人脸的荆棘丛中，用力地、深深地画下了一个与徐贞雅笔记本上完全相同的、冰冷的菱形。“那么，我们的‘行为艺术与社会观察记录’项目，”他抬眸，首视徐贞雅的眼睛，眼神里充满了危险的探索欲，“就从…记录一场‘绝望的发酵’开始，如何？”
徐贞雅迎着他的目光，没有闪躲，也没有回答。她只是极其轻微地弯了一下唇角，那弧度微小得几乎不存在，却像冰棱折射出的第一缕寒光。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咖啡厅里的爵士乐仍在流淌。但在靠窗的这张小桌旁，一种无声的、冰冷而致命的默契，如同藤蔓般悄然滋生，缠绕上两颗同样冷静而复杂的心脏。白山茶下，冰棱正在悄然生长，等待着刺破伪装的时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