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刚刚放亮，营地里就炸开了锅。
近百人的队伍，像一锅煮沸的米粥，喧嚣、拥挤，充满了焦躁的气味。
“凭什么他家的碗比我的大？”
“我们家五口人，就分这么点？怎么活！”
一个刚加入的流民，因为多抢了一块肉干，被旁边的人揪住了衣领，两个人扭打在一起，更多的人围上去起哄，或者趁乱去抢锅里剩下的食物。
铁牛提着一根木棍，冲过去想把人分开，却立刻被汹涌的人潮淹没。
他好不容易挤出来，跑到李峥身边，脸上又是焦急又是愤怒。
“峥哥！管不住了！这群人……他们不听话！”
李峥靠在一棵枯树上，脸色因失血而苍白，但眼神却异常平静。
他看着眼前这片混乱。
抢来的粮食和盐，暂时解了所有人的饥饿。
可这短暂的满足，也让那根紧绷的、名为“生存”的弦松懈了下来。
恐惧和纪律被抛到脑后，每个人骨子里的自私和无序，像雨后的野草一样疯长。
这根本不是一支队伍。
这是一盘散沙。
“铛！铛！铛！”
李峥拿起一块石头，用力敲击着身边一口破铁锅。
刺耳的声音盖过了嘈杂的人声。
所有人的动作都顿了一下，目光本能地朝声源望来。
李峥在铁牛的搀扶下，站上了一块半人高的青石。
他环视着下方一张张或麻木，或贪婪，或畏惧的脸。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
李峥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吃了这顿，下顿在哪里？”
“跟着我李峥，是能吃饱饭，还是把脑袋一起丢了？”
人群安静下来，李大善人的话，戳中了他们心里最深的恐惧。
“我告诉你们！”
李峥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像刀子一样刮过每个人的脸。
“再像现在这样，像一群争食的野狗一样乱咬，我们谁都活不过明天！”
“张家的报复随时会来！周围的村子，别的流民，看见我们有粮食，都会像狼一样扑过来！”
他停顿了一下，让冰冷的现实渗入每个人的骨髓。
“想活命，光靠我一个人，靠铁牛几根棍子，不够！”
“得靠我们自己！靠我们所有人！”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吼出了那个在他脑中盘旋了一夜的名字。
“从今天起，我们不再是任人宰割的流民，不再是一盘散沙！”
“我们是一个整体，一个能砸碎敌人的拳头！”
“这个整体，有自己的名字，叫——”
“‘安平互助会’！”
安平互助会？
人群中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人们交头接耳，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不解。
“互助会是啥？”
“换个名叫法，就能当饭吃？”一个角落里传出阴阳怪气的嘀咕。
“我看他是想自己当大王！”
李峥对这些议论充耳不闻，他只是冷冷地盯着那个发出怪声的方向。
那个嘀咕的人被他看得头皮发麻，立刻缩了回去。
“互助会，就是我帮你们，你们也帮我，我们所有人，互相帮助，一起活下去！”
李峥的声音斩钉截铁。
“从今天起，互助会立三条规矩！谁犯了，就别怪我李峥的刀不认人！”
他伸出一根手指。
“第一条：一切行动听指挥！我的命令，就是规矩！不许问，不许怀疑，只需要照做！”
他伸出第二根手指。
“第二条：所有缴获要归公！不管是粮食、兵器还是铜钱，都必须交上来，由我统一分配！谁敢私藏，就是和我们所有人作对！”
他又伸出第三根手指，目光扫过那些身强力壮的男人，最后落在了妇女和孩子身上。
“第三条：严禁欺凌老弱妇孺！谁的拳头再敢对自己人挥舞，我就剁了他的手！”
三条铁律，简单、粗暴，却像三座大山，压在了所有人的心头。
没人敢再出声。
昨天那个因为插队被驱逐的刺头，和他家人绝望的哭喊声，还回荡在众人耳边。
李峥的威信，是用血和雷霆手段立起来的。
他从石头上跳下来，捡起一根烧黑的木炭，在空地上画了一个大圈。
“现在，我来告诉你们，什么是互助会。”
他开始点名。
“李三叔！”
“在！”老佃户李三一个激灵，连忙站了出来。
“你，还有你旁边的九个人，从今天起，就是第一户！你，是户长！你们十个人吃喝拉撒，都归你管！”
李峥用木炭在地上划了一道。
“王二婶！”
一个死了丈夫的妇人，畏缩地站了出来。
“你！还有你身边的九个女人孩子，是第二户！你当户长！谁敢欺负你们，你首接来找我！”
李峥又划了一道。
“铁牛！”
“在，峥哥！”
“你！带着昨天跟我进坞堡的五个人，再加上西个最壮实的后生，是第十户！也是我们的战兵户！你们要吃双份粮，也要出双倍的力！”
……
李峥的声音在营地里不断响起。
他用最原始的方式，将这近百名混乱的流民，强行编织成十个互相独立的“户”。
每一个户，都有一个他信得过，或者有能力的人担任户长。
被点到名的人，眼神从茫然变得复杂。
那些被任命为户长的人，更是挺起了胸膛，一种名为“责任”的东西，让他们原本麻木的脸上，多了一丝光彩。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营地里混乱的人群，就变成了十个泾渭分明的小团体。
他们看着自己身边的“同户”，眼神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李峥看着这一切，再次站上那块青石。
这一次，他的声音不再严厉，反而带着一股奇异的感染力。
“都看清楚自己身边的人！”
“从今天起，他们就是你们的家人！你们的依靠！”
“一个人的碗里没饭了，同户的人要分他一口！一个人病了，同户的人要抬他去看病！有人欺负你们户里的人，你们全户的男人，就要抄起家伙给我打回去！”
“你们不再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世上等死！”
他指着所有的人，一字一句地说道。
“记住！你们的背后，有九个兄弟！你们的背后，有整个互助会！”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劈开了众人心中长久以来的阴霾。
是啊。
他们不再是一个人了。
他们有“户”，有“家人”了。
那个叫“互助会”的东西，不再是一个空洞的名字，它变得具体起来。
它就是身边这九个喘着气的大活人，就是那个站在石头上，脸色苍白却让他们心安的年轻人。
营地里，死一般的寂静。
随后，不知是谁，第一个带头，对着李峥跪了下去。
“谢……谢大善人！”
“哗啦啦——”
近百人，黑压压地跪倒一片。
这一次的下跪，不再仅仅是出于对食物的渴望，或是对暴力的畏惧。
他们的眼中，多了一样东西。
那样东西，叫希望。
混乱的营地，在新的秩序下，迅速变得井然有序。
各户的户长，开始带着自己的人，清理营地，搭建窝棚，清点物资。
女人们被组织起来，在王二婶的带领下，熬煮着更大锅的草药汤和稀粥。
铁牛则带着他的战兵户，手持棍棒，在营地西周警戒巡逻，虎虎生风。
一切，都走上了正轨。
夜幕降临。
李峥坐在火堆旁，身上的伤口在火焰的烘烤下，传来阵阵刺痛。
铁牛端来一碗浓稠的肉粥。
“峥哥，喝点吧。今天……今天多亏了你。”
他看着不远处那些围坐在一起，低声说笑的“户”，眼神里满是崇拜。
李峥接过碗，却没有喝。
他看着跳动的火焰，火焰里映出那些或激动，或满足的脸。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用规矩和利益捆绑起来的组织，脆弱不堪。
今天他们能跪下叫自己“大善人”，明天为了活命，他们也能毫不犹豫地在背后捅自己一刀。
这具用规矩和暴力搭建起来的骨架，还缺少一样最关键的东西。
一个灵魂。
一个能让他们明白为何而战，能让他们心甘情愿流血牺牲的灵魂。
李峥的目光，投向了深沉的夜色。
他脑中，那些属于二十一世纪的红色记忆，如同深埋的种子，在这片黑暗的土地下，开始悄然萌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