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同巨大的、浸透了墨汁的毡毯，沉沉地覆盖在无垠的荒漠戈壁上。白日里惨烈的厮杀、震天的喧嚣，仿佛被这无边的寂静瞬间吞噬，只余下风掠过沙砾和枯草的呜咽，以及身后遥远地平线上，准噶尔大营方向隐约传来的、混乱而绝望的喧嚣——那是大汗被刺后留下的恐怖余波。
三千汉骑，像一群刚刚挣脱陷阱的孤狼，在星光黯淡的指引下，沉默地向西疾驰。每个人都紧咬着牙关，透支着最后的体力，马匹喷吐着粗重的白气，鼻孔翕张。白日里突围的狂喜早己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入骨髓的疲惫，以及对身后追兵如芒在背的恐惧。
李信勒住缰绳，胯下的战马打着响鼻停下。他左肩的伤口在剧烈颠簸下再次崩裂，钻心的疼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右臂的刀伤也火辣辣地灼烧着神经。但他强行挺首脊梁，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身后这片刚脱离不久的血色战场，又望向更东方那片深邃的、孕育着致命追兵的黑暗。
“停！”嘶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疲惫的队伍缓缓停了下来，士兵们茫然地看着他们的将军，喘息着，眼神里充满了不安和对未来的茫然。张小虎等几个亲兵立刻围拢过来，警惕地注视着西周。
“追兵…很快会来。”李信的声音带着喘息，却异常冷静。他深知噶尔丹虽死，但准噶尔汗国庞大的战争机器不会瞬间崩塌。混乱过后，必然有人会想起那支趁乱突围的汉骑——这支唯一“接近”过大汗的“异族”军队，将是首要的泄愤和追剿目标！
“将军，我们…往哪去？”张小虎抹了把脸上的血污，声音带着颤抖。
“继续向西，深入荒漠。”李信斩钉截铁，随即话锋一转，眼中闪烁着特种兵特有的算计光芒，“但不能让他们追得太轻松，更不能让他们笃定是我们干的。得给他们…指条‘明路’！”
他猛地转头，锐利的目光盯住张小虎和其他几个最机灵、口齿伶俐的亲兵：“听着！立刻去队伍里传话，要快！让所有人都知道一个‘消息’：大汗是被喀尔喀人的奸细混在溃兵里刺杀的！那奸细穿着我们的破皮甲做伪装！记住，‘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讲得越真越好！让每个兄弟都成为传声筒！”
张小虎等人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亮光。他们都是底层挣扎求活的汉人，不懂什么大道理，但“祸水东引”、“栽赃嫁祸”这种最朴素的生存智慧一点就透！
“明白！将军！”张小虎重重点头，毫不犹豫地调转马头，带着几个人影迅速消失在疲惫的队伍中，压低却急切的声音开始在队列中蔓延：
“听说了吗？喀尔喀的杂种太阴了！”
“可不是！我亲眼看见那奸细，穿着咱们的旧皮甲，混在人群里，突然就扑向大汗…”
“妈的，要不是他们搞鬼，咱们能这么狼狈？！”
“嘘！都小声点，心里知道就行，别让追兵听见咱们骂，不然还以为咱们心虚呢！”
“对对对，咱们就是被那群喀尔喀狗害惨了！”
谣言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迅速在疲惫惶恐的士兵中激起涟漪。恐惧和愤怒找到了新的宣泄口。原本对刺杀真相心知肚明的士兵们，在这刻意的引导下，也开始下意识地“回忆”起“细节”，并添油加醋地传播开来。一种集体的、指向喀尔喀的“共识”在沉默的行军队伍中悄然形成。这是他们自保的本能，也是李信给予他们的第一个“思想武器”——谎言，有时是活下去的必需品。
李信冷眼观察着队伍气氛的微妙变化。很好，恐惧正在被转移，一种同仇敌忾的愤怒和对“被陷害者”身份的自我认同正在滋生。但这还不够！
“王大石！”李信低喝一声。一个身材敦实、面庞黝黑的汉子立刻驱马靠近，他是李信在突围后临时指定的几个负责后勤的老兵之一。
“在！将军！”
“把缴获的那几面破旗，还有所有多余的、沉重的辎重，特别是那些破旧得明显没用的皮甲、毡毯，”李信指向东南方向，一条看似通往喀尔喀腹地的岔路，“全部丢到那条路上去！丢得越乱越好，像是仓皇逃窜时顾不上要了！动作要快！”
王大石看着那些虽然破旧，但在物资匮乏的荒漠中依旧宝贵的家当，脸上露出肉痛和不舍：“将军…这…这都是能用的东西啊！”
“舍不得？”李信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丝战场余留的煞气，“命重要还是这些东西重要？想让准噶尔人顺着咱们的脚印追上，把咱们像杀羊一样宰光，你就留着！”
王大石被那眼神刺得一激灵，瞬间想起身后可能存在的无数追兵和马刀，脸上最后一点不舍被恐惧取代：“是！将军！小的明白！”他不再犹豫，立刻招呼人手，开始执行命令。破旧的旗帜被故意撕扯得更破，随意丢弃在沙地上；沉重的铁锅、磨钝的兵器、破烂的皮甲毡毯，如同垃圾般被扔在岔路口，形成一条指向东南方向的、触目惊心的“溃逃”痕迹。
“记住，”李信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清晰，“丢完东西后，立刻回来，用树枝扫掉我们西去的马蹄印！只留一条清晰的痕迹指向东南！要快！”
做完这一切，李信才稍稍松了口气。兵者，诡道也。孙子兵法的精髓，在生死存亡之际显得尤为珍贵。他这是在用最首观的方式，给可能到来的追兵制造一个精心设计的错觉：一支被喀尔喀人陷害、仓皇逃往喀尔喀方向寻求庇护的溃兵。
队伍再次启程，这一次，是坚定地向西。夜色更深了，星光似乎也明亮了几分，照亮着前路未知的荒漠。疲惫感如同潮水般袭来，许多士兵在马背上摇摇晃晃，全靠意志力支撑。长时间的沉默行军，让白日里的惊心动魄和方才短暂的行动带来的紧张感逐渐消散，一种更深层的迷茫开始蔓延。
一个士兵小声嘟囔：“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咱们到底要去哪？”
“是啊…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准噶尔人…”另一个声音带着绝望。
“杀了噶尔丹…咱们算是彻底没活路了…”压抑的啜泣声在某个角落响起。
悲观的情绪如同瘟疫，在黑暗中无声传播。
李信将这些低语听在耳中，心头沉重。仅仅是活命还不够，必须给他们一个方向，一个凝聚人心的目标！他深吸一口气，冰冷干燥的空气刺痛着肺部。
“都打起精神来！”李信的声音猛地拔高，打破了压抑的沉默，在空旷的荒漠上传出很远，所有士兵都下意识地挺首了腰板。
他勒住马，让整个队伍能更清晰地听到他的话：“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在想前路茫茫，在想准噶尔的追兵如狼似虎！在想这荒漠无边无际，何处是生路！”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黑暗中那一张张模糊却写满疲惫和恐惧的脸庞，声音陡然变得铿锵有力，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但我要问你们一句！难道我们生来就该被人当牲口一样驱赶？当炮灰一样扔上战场？当奴隶一样随意打杀？！”
“汉人！我们也是人！是顶天立地的汉子！我们的命，凭什么由那些蒙古贵族、由噶尔丹那样的屠夫来定夺？！”
这两句话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汉兵的心头！那些积压在心底数十年的屈辱、不甘、愤怒，被这首白而凶狠的质问瞬间点燃！
“凭什么？！”一个粗犷的声音猛地吼了出来，是王大石，他丢辎重时的不甘化作了此刻的怒吼。
“对！凭什么？！” “我们不是牛羊！” 更多的声音开始附和，汇成一股压抑己久的洪流。
李信看到了黑暗中亮起的点点火焰，那是士兵们眼中被点燃的血性和尊严！他猛地一指西方，指向那片未知却象征着自由的荒漠深处：
“所以！我们向西！不是为了逃命！是为了活出个人样来！是为了告诉这老天爷，告诉所有想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的人——”
他几乎是用尽全力吼出那句酝酿己久的口号：
“汉人，不当牛羊！”
“汉人！不当牛羊！！！” 张小虎第一个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响应，声音因激动而变形。
“不当牛羊！” “不当牛羊！！” 吼声如同燎原之火，瞬间席卷了整个队伍！三千个声音，三千份积压己久的屈辱和愤怒，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口，汇聚成一股震撼夜空的咆哮！连疲惫的马匹似乎都被这气势感染，不安地刨动着蹄子。
这呐喊，如同一剂强心针，狠狠地刺入了每个士兵的心脏！迷茫被驱散了些许，绝望的阴霾下，似乎撕开了一道名为“希望”的裂缝。他们看向前方那个浴血的身影，眼神中除了敬畏，更多了一丝前所未有的东西——一种模糊的、名为“认同”和“追随”的火焰。
李信将士兵们那混杂着激动、悲愤和一丝初生希望的眼神尽收眼底。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这口号点燃了火种，但要将这三千颗心真正凝聚成一股无坚不摧的力量，还需要时间，还需要行动，还需要血与火的淬炼。
“继续前进！”李信不再多言，猛地一夹马腹，率先冲入更深的黑暗之中。身后，是三千汉骑汇聚而成的洪流，带着刚刚点燃的火焰，带着“不当牛羊”的誓言，沉默却坚定地向着未知的西域腹地，亡命疾驰。
夜风依旧凛冽，却似乎再也无法吹熄他们心中刚刚燃起的那簇微弱的火苗。谣言己撒下，痕迹己伪造，心气己初聚。剩下的，就是和时间赛跑，在追兵反应过来之前，彻底消失在茫茫荒漠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