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地的日子在叮当的打铁声、陷阱的收获以及日渐规律的生活中流逝。饥饿的阴影在猎获和有限的垦荒下稍稍退却,但一种更深层的疲惫和迷茫开始在队伍中悄然滋生。他们有了暂时的栖身之所,有了初步的武装和医疗,但“为汉人争生路”这个宏大的目标,在日复一日的生存挣扎中,似乎变得遥远而模糊。
黄昏时分,篝火点点燃起。士兵们围坐在火堆旁,啃着烤得焦香的黄羊肉(老赵头陷阱的收获),难得的饱腹感带来片刻的松弛。疲惫的躯体放松下来,思绪便不由自主地飘向远方——那个战火纷飞、再也回不去的故土。
赵老栓,那个曾在绿洲会议上被李信点名、河南籍的老兵,抱着膝盖,看着跳跃的火焰出神。火光映照着他沟壑纵横的脸,也映照出眼底深藏的、难以磨灭的痛楚。他身边围着几个同是中原流亡出来的士兵,气氛有些沉闷。
“唉…”赵老栓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像是从破风箱里挤出来的,打破了沉默,“看着这肉…俺又想起俺娘了…俺娘,是活活饿死的…”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瞬间吸引了周围几个火堆士兵的注意。连正在检查新打磨矛尖的李信,也停下了动作,目光投了过来。
赵老栓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泪光,沉浸在痛苦的回忆中:“那年…崇祯十五年…闯王…李闯王的大军,过河南…好家伙,那真是…蝗虫过境啊!俺爹说,他们管那叫‘均田免粮’,可进城后…杀!抢!烧!大户小户都不放过!俺们村…十室九空…俺爹命大,带着俺娘和俺,躲在村后红薯窖里三天三夜,才躲过去…”
周围的士兵都放下了手中的食物,默默地听着。河南、陕西、山西…这些地方出来的士兵,脸上都露出了戚戚然的神色。李自成起义的狂潮,像一场席卷北方的噩梦,烙印在许多人的记忆里。
“可躲过了闯贼…官府就来了!”赵老栓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充满了刻骨的怨恨,“官府的大老爷们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兵丁,说朝廷要剿贼,要俺们出粮!出丁!交不出?抓!打!俺爹…就是被他们活活打死的!粮…哪还有粮?地都荒了!俺娘…俺娘就是那时…在俺怀里…咽了气…” 他说不下去了,肩膀剧烈地耸动,压抑的哭声在寂静的篝火旁格外刺心。
“俺们山西也是…”
“陕西更惨…”
“官府和贼…没一个好东西…” 低沉的附和声在几个火堆间响起,带着同样的悲愤和无助。李自成起义带来的短暂混乱和后续官府的残酷压榨,是压垮无数底层百姓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是他们最终流亡西域、沦为准噶尔奴隶的根源。
一股浓重的、对乱世绝望的情绪在营地弥漫开来。士兵们咀嚼着口中的肉,却如同嚼蜡,那些被刻意遗忘的惨痛记忆,被赵老栓的诉说重新揭开,血淋淋的。他们浴血拼杀,好不容易逃离准噶尔,难道未来的路,依然是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的轮回?依然是无尽的杀戮和掠夺?这“生路”,到底通向何方?
李信静静地听着,手中的矛尖在火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他知道,这是一个关键节点。士兵们对自身行为的“正义性”产生了动摇和迷茫。赵老栓无意中抛出的问题,首指核心:他们这支脱离了旧体制的武装力量,未来将以何种面目存在?是成为新的“流寇”,还是别的什么?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篝火的映照下,拉出长长的影子,笼罩在赵老栓等人身上。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赵老栓说的没错!”李信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乱世!人命贱如草芥!官也好,贼也罢,谁在乎过我们这些升斗小民的死活?!”
他环视着篝火旁一张张或悲戚、或麻木、或茫然的脸,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悲怆的力量:“看看你们自己!想想你们的爹娘!你们的兄弟姊妹!他们是怎么死的?是死在闯贼的刀下?还是死在官府的鞭子下?还是死在逃荒的路上,饿死、冻死、像野狗一样无声无息地死掉?!”
每一句质问,都像重锤砸在士兵们的心上!那些刻意尘封的、最不堪回首的记忆被血淋淋地撕开!
“这就是乱世!这就是我们这些草芥的命吗?!”李信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不!我们拼死逃出来,不是为了成为新的闯贼!不是为了换一个地方去抢!去杀!去让别的百姓也经历我们经历过的地狱!”
他猛地指向营地里那些忙碌的身影——在修补兵器的工匠、在照料马匹的马夫、在远处警戒的哨兵、尤其是几个臂缠白巾、正在给一个扭伤士兵换药的卫生队员。
“看看他们在做什么?!我们在做什么?!”
“我们收集破铜烂铁,是为了铸矛铸甲,保护自己,不是去抢掠无辜!”
“我们开垦荒地,设置陷阱,是为了自食其力,养活自己,不是去抢夺别人的口粮!”
“我们的卫生队,臂缠白巾,救死扶伤!他们救的,是和我们一样挣扎求活的兄弟!”
李信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每一张脸庞:“我们要争的活路,不是踩着别人的尸骨爬上去!不是去制造新的草芥!我们要争的,是一条让像我们一样的普通百姓,也能堂堂正正活下去的路!一条不用再被官逼,也不用被贼抢的路!一条能让赵老栓的娘、王大石的闺女、还有千千万万个我们失去的亲人们,在天之灵能安息的路!”
他停顿了一下,让那振聋发聩的话语在士兵们心中回荡、发酵,然后一字一句,如同誓言般砸下:
“所以,我们不做流寇!我们要做的,是守护者!是为这乱世中挣扎的百姓,争一条真正活路的兵!我们的刀枪,对准的是那些依旧把百姓当草芥的豺狼!对准准噶尔!对准一切还想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的压迫者!我们争的活路,也要让和我们一样的百姓,看到希望!”
篝火噼啪作响,营地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赵老栓忘了哭泣,王大石攥紧了拳头,张小虎等卫生队员下意识地挺首了腰板,臂上的白巾在火光下仿佛燃烧起来。
李信的话,像一道撕裂黑暗的闪电,瞬间击中了士兵们内心最深处、连他们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渴望——不仅仅是自己活下去,更是要终结那“人命如草芥”的轮回!为他们自己,也为千千万万像他们一样的人!
“不做流寇…做守护者…” 一个士兵喃喃重复着,眼中迷茫的阴霾被一种微弱但清晰的光芒驱散。
“为百姓争活路…” 赵老栓抹了把脸,浑浊的眼中第一次燃起了与之前悲愤不同的火焰。
“对!将军说得对!” 王大石猛地站起来,激动地挥舞着手臂,“咱们的命是命,别人的命也是命!咱们不能变成自己最恨的那种人!”
篝火旁,沉重的绝望被一种新的、带着沉重使命感的坚定所取代。士兵们看向李信的目光,除了敬畏和依赖,更多了一层认同——认同他所指明的方向,认同这支军队存在的“正义性”。
李信看着士兵们眼中重新点燃的、更加深沉的光芒,心中稍定。思想的根基,在血泪的回忆和未来的愿景交织中,又深扎了一层。他最后看了一眼跳跃的篝火,那火焰仿佛也带上了一丝不同的温度。前路依旧凶险,但至少,这三千颗心,在“不做流寇,为民争活”的旗帜下,凝聚得更加坚实。他们不仅仅是一支逃亡的军队,更是一颗在这乱世戈壁中,艰难孕育着的、名为“希望”的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