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裹着桂花香钻进灶房,林氏掀开蒸笼,白雾里浮出十二个金灿灿的桂花糕。她用竹片小心挑起一个,米香混着蜜渍桂花的甜在鼻尖打转——这是巧妹昨儿放学后跟着学的,说是要给去县学讲课的周延当点心。
"娘,哥的青衫熨好了。"招娣举着件月白长衫从厢房出来,袖口还沾着浆糊的痕迹,"我用您晒的皂角洗的,领口一点油渍都没!"她把衣服搭在竹椅上,又蹲回灶前添柴火,"巧妹说县学的大先生最讲究,哥的衣服得平平整整。"
巧妹正趴在八仙桌上算账,算盘珠拨得噼啪响:"招娣姐,咱这月卖了三百六十二盒泥蛋,除去黄豆钱、人工钱,净赚五吊七百文!"她指着账本上的红圈,"王夫子说,按这个势头,年底能置辆新马车!"
"先别急着算钱。"周延从里屋走出来,手里攥着卷竹纸,"县太爷的帖子说,明日要在义学讲'民生课',让我讲讲'豆渣变宝'的门道。"他摸了摸巧妹的脑袋,"你可得帮我记着,别漏了关键步骤。"
第二日天没亮,周延就跟着刘老板的马车进了城。车辕上的"周记"木牌被擦得锃亮,路过街角茶棚时,几个挑着菜担的妇人踮脚张望:"瞧,那就是周家大哥!听说他家泥蛋连巡抚都夸!"
义学的青砖院墙爬满牵牛花,王夫子早候在门口,身后跟着二十来个学生——有穿着粗布短打的农家娃,也有扎着总角的富户女。周延刚跨进门,最前排的小胖子突然站起来:"周大哥,我爹说你家泥蛋用的是陈豆!"
教室里霎时安静。周延蹲下来,摸摸小胖子的瓜皮帽:"你叫啥?"
"狗剩。"小胖子梗着脖子,"我爹在粮行当搬运工,他说上个月见你家伙计拉了车发霉的豆子!"
招娣攥紧了巧妹的手,巧妹却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这是周延教的"遇事先稳"。周延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剥开露出块焦黑的豆渣:"狗剩,你闻闻这是啥?"
狗剩凑过去,皱着鼻子:"苦的,像......像药铺的黄连!"
"这是陈豆发的霉。"周延又掏出块金黄的豆渣,"再看这个,是新磨的豆浆渣,有股子清香味。"他转向王夫子,"王夫子,您让同学们摸摸这两块豆渣。新豆渣软和,陈豆渣扎手——泥蛋要腌得透,得用新豆磨的浆,这是门细活。"
狗剩摸了摸两块豆渣,突然挠头:"那......我爹咋说见着陈豆?"
"许是看错了。"周延笑,"上个月我家收豆子,确实有车陈豆运过去——那是给张师爷酿酱油的。张师爷说陈豆做酱香,可做泥蛋得用新豆。"他指了指窗外,"走,我带你们去晒场看看,新豆磨的浆能拉成丝,陈豆的浆一煮就浑。"
晌午时分,周延正蹲在晒场教学生们看豆渣拉丝,街角突然传来马蹄声。三匹黑马冲进义学,马上的人穿着青呢大氅,腰间挂着块鎏金腰牌——正是巡抚府的亲兵。
"周延!"为首的亲兵翻身下马,"巡抚大人召见!"
周延被请进后堂时,手心全是汗。巡抚大人坐在紫檀木椅上,案头摆着盒"周记"泥蛋:"本官昨日用你家泥蛋宴客,李制台尝了首拍腿,说要上奏折夸咱江南有宝。"他从袖中取出张纸,"这是省城'福来昌'商行的帖子,他们要订五百盒泥蛋,月底前交货。"
"五百盒?"周延喉咙发紧,"可......咱作坊每天只能做二十盒。"
"所以本官要给你指条明路。"巡抚敲了敲案几,"省城粮行有批新收的豫南豆,你要能谈下合作,本官派兵护送你运豆子。"他指了指窗外,"不过——"
话音未落,亲兵匆匆进来:"大人,门外有个姓王的求见。"
王二愣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手里提着个食盒:"周大哥,我来送喜饼!"他掀开食盒,里面是六个红漆木盒,"我家娶媳妇,特意蒸的枣花馍......"
周延的太阳穴突突首跳。前世他就栽在王二愣的"喜饼"里——那馍里掺了硼砂,吃多了闹肚子。他瞥了眼食盒,突然注意到王二愣的鞋底沾着新鲜的泥点——和张师爷说的"陈豆仓库"外的泥色一模一样。
"王兄弟来得巧。"周延笑着把泥蛋推过去,"尝尝我新做的桂花味,比枣花馍可甜。"
王二愣捏起个泥蛋咬了口,脸色骤变。他喉结动了动,突然扑通跪下:"周大哥,我错了!我就想......就想让你家泥蛋出点岔子......"
"为啥?"巡抚的声音冷得像冰。
王二愣浑身发抖:"我表哥赵屠户欠了赌债,放高利贷的要卸他胳膊......我想着您家泥蛋火了,要是......要是出了事,刘老板的粮行就得转去买赵屠户的陈豆......"他哭嚎着,"可我没下毒啊!我就是往豆渣里掺了点......掺了点碱面!"
周延猛地想起前日在地窖里翻到的破布包——正是赵屠户用来伪造霉斑的碱面。他转头看向巡抚:"大人,这是赵屠户的私印,我三婶入狱前给我的。"他把翡翠镯子放在案上,"赵屠户当年勾结粮行,用陈豆坑害百姓,三婶是被冤枉的......"
巡抚捏着镯子的手微微发颤。他突然笑了:"好个周延,能把危机变转机。"他站起身,拍了拍周延的肩,"省城的订单照旧,本官再拨二十名官兵护粮。至于王二愣......"他冲亲兵使了个眼色,"送他去大牢,让赵屠户来领人。"
暮色降临时,周延坐在回村的马车上。招娣抱着个蓝布包袱,里面是巧妹连夜缝的"周记"新招牌;林氏掀开车帘,递进来个粗陶罐:"你爹非让我装的,说是新腌的糖蒜,配泥蛋解腻。"
"哥,县学的小胖子今儿跟我说,他要跟他爹去粮行当学徒!"巧妹扒着车窗看风景,辫梢的野菊花被风吹得摇晃,"他说要学看豆子,学算账,以后帮我们管大仓库!"
"好啊。"周延摸了摸她的头,"到时候你当大掌柜,他当二掌柜,招娣管账,娘管厨房——咱把作坊搬到县城去,盖个大院子,种满桂花树。"
"那我要在院子里种野菊花!"巧妹眼睛发亮,"用来做菊花豆渣饼!"
马车经过村口的老槐树时,张师爷正站在树下等他们。他手里提着个布包,里面是一沓地契:"周小哥,我把镇东头的荒地盘下来了。那地挨着河,方便运豆子,还能建个晒场。"他拍了拍周延的肩,"我瞧着你这泥蛋能成大事,往后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十月的晒场比八月更热闹。新收的豫南豆堆成小山,二十多个帮工忙着磨浆、腌蛋、裹泥。招娣举着算盘在工棚里穿梭,嘴里喊着:"三号瓮浆磨好了!五号瓮盐放少了,快加!"巧妹蹲在泥炉前看火候,小脸被烤得红扑扑的:"哥,孙伯说巡抚大人要亲自来验收!"
"阿延!"林氏从灶房跑出来,手里端着碗热汤,"快喝口,看你这一头汗!"她瞥了眼晒场,"今年收成好,明儿我去山上采野菊花,给泥蛋添股香。"
周延接过汤,望着晒场上忙碌的身影——招娣的算盘珠在阳光下闪着光,巧妹的麻花辫沾着草屑,王夫子带着学生来帮忙,小胖子举着块泥蛋喊:"婶子,这个没破!"
风里飘来桂花香,混着豆香、泥香、野菊香。周延突然明白,所谓"周记"泥蛋,从来不是他一个人的功劳。是娘熬的酒酿圆子给了他底气,是巧妹的算盘拨正了账目,是招娣的机灵挡了暗箭,是张师爷的信任铺了路,是每一个帮忙的乡亲,把普通的豆渣酿成了甜美的滋味。
暮色渐浓时,巡抚的八抬大轿进了村。周延站在晒场中央,看着"周记泥蛋"的金漆匾额被挂上门楣,听着巧妹脆生生的"欢迎巡抚大人",突然想起去年冬天——那时他蹲在漏雨的作坊里,对着发霉的黄豆发愁,是巧妹捧着半块糖糕说:"哥,咱一定能做好。"
如今,秋风吹起他的衣角,他望着漫山遍野的金黄,轻声道:"会的,我们一定能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