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三的雪粒子砸在青石板上,周延裹着新做的棉袍往县城赶。竹篓里装着二十盒"周记"泥蛋,是刘老板催的年货——巡抚大人寿宴要用,得赶在封冻前送到。
路过西市桥时,他的棉靴突然顿住。桥洞下的避风处,缩着个小乞丐。七八岁的模样,脸上沾着煤灰,身上的破棉袄露出棉絮,脚底板裂着血口,正抱着个缺了口的粗瓷碗啃冷馒头。
"小柱子?"周延想起王夫子说过,镇西头老更夫的小孙子,上个月老更夫走了,孙儿就流落街头了。他蹲下来,摸出块桂花糕——是巧妹今早塞给他的,"吃不吃?热乎的。"
小乞丐抬头,睫毛上挂着霜花。他盯着桂花糕,喉结动了动,却往后缩了缩:"我...我不要。"
"为啥?"周延把糕递过去,"我小时候也讨过饭,知道饿肚子的滋味。"
小乞丐的手指在雪地上抠出个小坑,终于接过去。咬了一口,眼泪"啪嗒"掉在糕上:"比我奶奶煮的红薯甜......"
周延心尖一揪。他解下棉袍裹住孩子,抱起来往家走。小乞丐冻得首哆嗦,却死死攥着他的衣襟:"我...我叫柱子,我奶说,柱子能撑门......"
周家灶房的火苗舔着铁锅,林氏正熬着红豆粥。见周延抱着个雪坨子进来,她手里的木勺"当啷"掉进锅里:"阿延!这是......"
"娘,这是柱子。"周延把孩子放在暖炕上,"西市桥下的小乞丐,老更夫的孙子。"他扯下自己的棉袜,"巧妹,烧壶热水,给柱子泡泡脚。"
巧妹从厢房跑出来,手里攥着团红绒布:"哥,我新做的棉鞋!"她蹲在炕边,给柱子脱破鞋,"你这脚冻得像胡萝卜!"
柱子缩着脚,眼泪又掉下来:"我...我不敢碰热水......"
"为啥?"招娣端着药碗进来,"疼?"
"我奶说,讨饭的孩子不能怕疼......"柱子抽着鼻子,"要不然,就不给饭吃......"
林氏熬好粥,舀了小半碗吹凉:"柱子,吃。"她摸了摸孩子的后脑勺,"我给你改个名字好不好?就叫'周承'——继承周家的香火。"
柱子捧着碗,突然"噗通"跪下:"承...承哥!"
周延眼眶发热。他想起前世在孤儿院长大时,第一次有人喊他"弟弟"的模样。他蹲下来,摸了摸柱子的头:"以后,这儿就是你家。"
过了年,周延开始张罗柱子的户籍。镇公所的张师爷拍着胸脯:"周小哥,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你替柱子找个保人,我去县衙登个记。"
"保人?"周延想了想,"找王夫子吧。他在镇里教了三十年书,德高望重。"
王夫子捋着胡子乐:"我呀,正愁没个关门弟子呢!"他摸出块玉牌,"这是我的私印,盖在保状上,县太爷看了都认。"
三月初三上巳节,柱子穿着巧妹新做的蓝布衫,跟着周延去县衙。林氏给他梳了双髻,用红绳扎着——是她当年给巧妹梳的头型。
县太爷翻着户籍册,抬头笑:"周小哥,这孩子生得机灵,将来准能成大器。"他提起笔,"就叫'周承'吧,承你周家的福气。"
柱子攥着周延的衣角,小声问:"哥,'承'是啥意思?"
"是'承担',"周延蹲下来,"以后你要帮哥哥承担家务,帮娘烧火,帮巧妹磨豆子......"
"还要帮哥读书!"柱子突然挺起胸膛,"王夫子说,我识字快,能帮哥看账本!"
周延在作坊旁腾了间小屋当书房。柱子每天天不亮就来,搬个小马扎坐在窗下。王夫子教他《三字经》,他一学就会;招娣教他打算盘,他算得比招娣还快;巧妹教他做豆渣饼,他把面团揉得圆溜溜的。
"承儿,来认认这个。"周延指着账本上的"豆"字,"这是'豆',咱家泥蛋的'豆'。"
柱子歪着脑袋:"像豆渣饼里的豆子!"
"对!"周延笑了,"再认'蛋'字——"
"像泥蛋的形状!"柱子抢着说,"上面是'疋',下面是'虫',合起来就是'蛋'!"
王夫子捋着胡子点头:"这孩子是块读书的料。"他压低声音,"周小哥,你要是想让他考科举,得送他去府城书院。我有个同窗在应天府,能帮着寻个名额。"
腊月里下了场大雪,柱子在书房里背《千字文》。周延坐在旁边补算盘,林氏端着姜茶进来:"承儿,喝口暖暖。"
柱子接过茶,突然说:"哥,我梦见奶奶了。"
周延的手顿了顿。他记得柱子说过,奶奶临终前把他藏在米缸里,自己出去讨饭,再也没回来。
"奶奶穿着蓝布衫,"柱子吸了吸鼻子,"她手里捧着个泥蛋,说:'承儿,好好读书,将来吃甜蛋。'"
林氏抹了把泪,把姜茶递给周延:"这孩子,和你一样有福气。"
夜里,周延躺在炕上翻来覆去。他想起柱子第一次喊"哥"时,那声带着奶气的颤音;想起柱子蹲在灶前烧火,把柴火码得整整齐齐;想起柱子趴在窗台上看雪,说"雪像泥蛋的盐霜"。
"阿延?"林氏翻了个身,"你咋还不睡?"
"娘,"周延轻声说,"我想送承儿去府城。等他中了秀才,咱周家就出读书人了。"
林氏沉默片刻,笑了:"好。你小时候没念过书,承儿替你补上。"她摸了摸枕头下的银锁,"这是我嫁进周家时的陪嫁,等承儿去了府城,给他打对银镯子。"
开春时,柱子跟着王夫子去了府城。周延给他收拾了包袱:巧妹缝的新棉袍,招娣绣的平安符,林氏装的十两银子,还有半袋炒熟的豆渣——让他路上饿了吃。
"哥,我会常写信的!"柱子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挥着小手。
周延望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去年冬天,他蹲在桥洞下啃冷馒头的模样。如今那孩子背着书箱,脚步轻快得像只雀儿。
"阿延!"刘老板的马车停在面前,"巡抚大人说,今年要给府城的书院捐笔款,让贫寒子弟读书。"他拍了拍周延的肩,"你家承儿,说不定能沾上这光。"
周延笑了。他望着远处的青山,雪己经化了,露出星星点点的绿。柱子的书箱在阳光下闪着光,像颗埋下的种子。
他知道,这颗种子终有一天会发芽,会抽枝,会开出最艳的花。就像他当年蹲在灶前,把发霉的豆渣酿成甜蛋——有些苦,熬着熬着,就成了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