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春风裹着的水汽钻进灶房,周延蹲在陶瓮前搅和豆渣。林氏往灶里添了把松枝,火苗"呼"地窜起,映得她鬓角新添的白发发亮:"阿延,刘老板的船昨儿进了港,说要收五百斤泥蛋。"
"娘,咱的窑够吗?"周延用竹耙子翻动豆渣,发酵的酸香混着松烟在屋里打转。巧妹蹲在门槛边剥蒜,发间别着朵野梅花——是招娣清晨去后山采的。
"昨儿半夜,我把西屋的旧陶瓮全刷出来了。"林氏指了指墙角的竹排,"招娣和巧妹连夜晒了三百斤豆渣,掺了后山的艾草末,比上个月的更软和。"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得得"的马蹄声。招娣掀开门帘,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纸:"哥!刘老板的伙计送来的契书!"
周延接过一看,是福来居的长期供货合同,末尾盖着朱红大印。墨迹未干处,还沾着几点酱渍——定是刘老板急着盖的。巧妹凑过来看,鼻尖差点蹭到纸面:"哥,这上面的字像小蚂蚁爬!"
"这是小楷。"周延笑着把契书收进木匣,"刘老板说,咱的泥蛋在城里卖断了货,酒楼的贵客都托人来问。"他摸了摸巧妹冻红的耳朵,"等赚了钱,给你买双新棉鞋。"
三月初三上巳节,镇东头的市集热闹得像煮开的豆浆。周延挑着两筐泥蛋刚到路口,就被围得水泄不通。
"周家泥蛋!"招娣举着块木牌喊,"腌足西十九天,蛋黄流油!"她新扎的麻花辫上系着红绸,是林氏连夜编的。
"给我称十个!"卖布的孙婶挤进来,"我家那口子说,比扬州的狮子头还香!"
"等等!"人群里挤进来个穿青衫的瘦子,腰间挂着块玉牌,"我要一百斤,现钱结账。"
周延抬头,见是福来居的二掌柜。对方盯着泥蛋的眼神发亮,像饿狼见了肉:"刘老板说了,这蛋要供给巡抚大人的寿宴。"他掏出银锭往桌上一放,"这是定金,余款货到付清。"
巧妹踮脚扒着筐沿,捏了个泥蛋在手里:"二掌柜,这蛋要腌够天数,急不得!"
"小丫头片子倒会说话。"二掌柜捏了捏巧妹的脸,"明儿我派马车来拉,你可得给挑最好的。"
暮色染透窗棂时,周延在作坊里揉豆渣。招娣蹲在灶前烧火,火光照得她脸上泛红:"哥,方才张婶子来借蒸笼,说她闺女要办及笄礼,想订十斤豆渣饼。"
"应了。"周延往豆渣里撒了把芝麻,"让她明儿来取,多送两斤红糖。"
话音刚落,院外传来"哐当"一声。林氏举着根烧火棍冲进来,鬓角乱蓬蓬的:"阿延!巧妹的泥蛋坛子被砸了!"
作坊后墙倒着半人高的泥堆,二十多个腌蛋坛碎成渣,蛋清混着黄泥淌了满地。巧妹蹲在地上,捡着碎瓷片哭:"那是我挑的最漂亮的坛子......"
周延蹲下身,指尖沾了点蛋液闻了闻——有股淡淡的苦杏仁味。他心里一沉,前世在化工厂见过这种气味,是苦杏仁苷水解后的产物。
"谁干的?"招娣攥着烧火棍冲出去,"是不是三婶又来捣乱?"
林氏扯住她的衣袖:"别冲动。阿延,你闻闻这味道。"她指了指墙角的麻袋,"今儿赵屠户来卖猪下水,落了袋豆饼在这儿。"
周延走过去,扯开麻袋。豆饼里掺着半块发霉的黄豆,霉斑呈不规则的网状——和地窖里发现的青蚨蛊黄豆一模一样。
二更天的梆子声敲过第三遍,周延蹲在柴房里审问。被绑在柱子上的是三婶的帮工,嘴角还沾着没擦干净的豆渣:"是...是三奶奶让俺干的!她说周家抢了她铺子的生意,要断咱的销路!"
"那苦杏仁味是咋回事?"周延抽出根竹片,轻轻敲了敲对方的膝盖。
帮工浑身发抖:"三奶奶...三奶奶说,往蛋里掺点'苦胆粉',能让蛋更'金贵'。俺就...就去药铺买了点。"
"胡扯!"林氏踹了柱子一脚,"苦胆粉是苦的,这蛋液是涩的!"她突然凑近帮工,"你袖口里的药渣,是青蒿磨的吧?"
帮工猛地一怔,袖口滑出个小布包。周延打开一看,是半袋青蒿末,混着几粒白色药片——正是前世在药店见过的"苦杏仁霜"。
"去请王郎中!"周延把药包塞进怀里,"就说有人投毒!"
王郎中提着药箱赶来时,天刚蒙蒙亮。他捏起粒药片闻了闻,又用银针试了试:"这是'闹羊花籽'磨的粉,掺在食物里能让人上吐下泻,轻的躺三天,重的要送命。"
"谁这么狠毒?"招娣攥着巧妹的手,"巧妹昨天还吃了两个泥蛋!"
周延想起昨夜巧妹啃蛋的模样,后背首冒冷汗。他摸出怀里的翡翠镯子——这是从三婶铺子后墙根捡的,内侧的"赵记"二字在晨光中泛着冷光。
"是赵屠户和三婶勾结的。"周延把药包递给王郎中,"王伯,您帮我个忙。明儿我去赵屠户的肉铺,就说要买十斤猪下水。"
三月十五清晨,赵屠户的肉铺飘着血腥味。周延拎着竹篮进门,篮底垫着层新鲜的豆渣:"赵叔,我要十斤前腿肉,绞成肉馅。"
赵屠户擦了擦案板上的血:"好嘞!"他抄起刀,"二小子,你咋突然要这么多肉?"
"给巧妹补身子。"周延笑着指了指后屋,"她昨儿说,想吃肉馅饺子。"
赵屠户的手顿了顿,刀刃在肉上划出深痕。他往肉馅里加了把葱,突然抬头:"你家泥蛋,真那么好卖?"
"托赵叔的福。"周延摸出块泥蛋,"刘老板说,巡抚大人吃了首夸,要给咱颁块'匠心'的牌匾。"
赵屠户的脸"腾"地红了。他突然抄起肉刀,朝周延扑来:"你小子坏我好事!"
周延早有防备,侧身闪过,顺手抄起案板上的骨头。骨头砸在赵屠户手腕上,肉刀"当啷"落地。
"赵叔,你这是干啥?"林氏举着烧火棍冲进来,"咱有话好好说!"
"说?"赵屠户抹了把鼻血,"你们家泥蛋用苦杏仁粉,用闹羊花籽,当我不知道?"他指着周延怀里的翡翠镯子,"那是我给三婶的定情信物,你捡的吧?"
周延冷笑:"定情信物?三婶昨儿夜里在土地庙烧的纸,写着'赵郎,事成后给你买十亩地'。王郎中可验过了,那纸灰里有闹羊花籽的残渣。"
三月廿八,县衙的公差押着三婶和赵屠户进了镇。周延站在福来居门口,看着刘老板把"周记泥蛋"的招牌挂在门楣上,金漆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
"阿延!"巧妹举着个红布包跑过来,"王伯说,那两个坏蛋要蹲三年大牢!"她打开布包,里面是十枚铜钱,"这是刘老板赏的,说要给巧妹买糖吃。"
林氏从灶房探出头,手里端着碗酒酿圆子:"阿延,趁热吃。咱今儿多磨了两桶豆浆,做二十板豆腐。"
招娣蹲在门槛边,用树枝在地上画算盘:"哥,咱赚了钱,要盖新房!要给爹娘住厢房,我和巧妹住南屋,你住北屋看账本!"
周延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春风掠过晒场的豆渣,泛起金色的波浪。远处传来货船的汽笛声,他知道,新的春天,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