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霓裳被带到了一个她从未见过的地方。
那是在新纪元大厦的最底层，一个巨大的、空旷的、如同古代祭坛般的圆形大厅。这里的空气冰冷而稀薄，带着金属与臭氧混合的奇异味道。大厅的地面，由一整块巨大的黑色曜石铺成，光滑如镜，冰冷刺骨，倒映着穹顶之上，那片模拟出的、闪烁着诡异星光的“夜空”。那些星辰并非真实的天体，而是一个个跳动的数据节点，冷漠地俯瞰着下方的一切。
大厅的正中央，矗立着一个由无数根透明晶体构成的、巨大的环形装置。装置的内部，流淌着淡蓝色的、如同液态闪电般的光芒，发出持续而低沉的嗡鸣，仿佛一头正在沉睡的远古巨兽的心跳。
这，就是陆沉的“记忆虹吸”装置的核心，是他实现其野心的心脏。
而顾临渊，就被捆绑在那个环形装置的正下方的一张金属椅子上。他像一个等待被献祭的祭品，手脚都被坚固的合金镣铐锁死，身上连接着各种闪烁着指示灯的监测仪器，每一条线都像毒蛇，吸附在他的皮肤上。
苏霓裳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她每走一步，空旷大厅里的回声都像在嘲笑她的无力。
“欢迎来到我的……圣殿。”
陆沉的声音，从西面八方传来，通过精密的声学设计，带着一种神明般的、空洞的回响。他的人，并没有出现在这里，但他那无处不在的意志，却如同高压电网，笼罩着整个空间。
“这里的声学环境，是全世界最完美的。你的每一个音符，所蕴含的情感能量，都将被这个‘虹吸’装置，毫无损耗地捕捉、放大、储存。它将成为我构建新世界的基石。”
“而你的听众，只有他一个。这难道不浪漫吗？一场只为他一人而唱的、千古绝唱。”
一道强光，骤然打在了顾临渊的身上。他脸色苍白，嘴唇干裂，但眼神却异常坚定。他看着苏霓裳，用尽全力，微微摇了摇头，用口型无声地对她说：“不……要……”
“游戏规则，很简单。”陆沉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的残忍，“你面前的空气中，会投射出《离魂曲》的全谱。你唱，他活。你不唱，或者唱错一个音符……”
话音未落，顾临渊手腕上的一个金属环，忽然发出一声轻微的“滋”声，迸射出一道刺眼的蓝色电弧！
“啊！”
顾临渊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身体因剧痛而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他手腕的皮肤，瞬间变得焦黑，冒起一缕青烟。
“清羽！”苏霓裳下意识地惊呼出声，泪水瞬间模糊了双眼。
她叫的，不是“顾临渊”。而是那个，只存在于她最深层记忆中的、属于千年前那个温润如玉的琴师的名字。
“哦？”陆沉的声音里，透出一丝冰冷的、如同手术刀般的好奇，“看来，你们的‘记忆融合’，比我预想的，还要深刻。这很好，非常好。这意味着，接下来的‘表演’，会更加精彩。用他最深切的痛苦，来激发你最纯粹的悲伤，没有比这更完美的催化剂了。”
苏霓裳的身体，因为愤怒和恐惧而剧烈地颤抖。她的指甲，深深地掐进了自己的掌心，渗出血来也毫无知觉。
她看着顾临渊那痛苦的表情，看着他额头上渗出的豆大冷汗，看着他望向自己时，那依旧充满了担忧和决绝的眼神……
她的心，像被刀子反复切割一样。
她恨陆沉，恨他的残忍，恨他的疯狂。
但她更恨自己。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再一次，将自己最珍视的人，拖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千年前，她眼睁睁看着他，为保护自己而被叛军乱刀砍死，血染琴弦。
千年后，她难道还要再眼睁-睁看着他，因为自己，而受尽折磨，屈辱地死去吗？
不。
绝不。
“我唱。”
苏霓裳缓缓地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献祭般的平静。
顾临渊的眼中，闪过一丝彻底的绝望。他想呐喊，想让她不要妥协，想告诉她自己宁愿死，但另一个电击装置，锁住了他的声带，让他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发出痛苦的呜咽。
“明智的选择。”陆沉的声音里，透着胜利者满意的笑意。
一瞬间，苏霓-裳面前的空气中，光影流动。那张被顾临渊“复原”出的《离魂曲》乐谱，以全息投影的方式，清晰地悬浮在她眼前。每一个音符，都像一个嘲讽的烙印。
苏霓裳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她没有去看那份乐谱。
因为，真正的曲调，早己烙印在她的灵魂深处。
她开口了。
歌声，不再是那晚发布会上，那种经过“修饰”的、温和的旋律。
而是真正属于《离魂曲》的、那哀婉凄切、如泣如诉的……前奏。
每一个音符，都像是用她的血泪凝聚而成，从灵魂深处挤压出来。充满了亡国的悲怆，身世的飘零，和对命运不公的、最沉痛的控诉。
随着她的歌声，那巨大的“虹吸”装置，开始发出低沉的嗡鸣。环形晶体中的蓝色光芒，变得越来越亮，越来越刺眼，仿佛贪婪地吸食着她的悲伤。
整个大厅的能量场，都在随之共振。
顾临渊身上的电击，停止了。但他感受到的，却是另一种……更加深刻的、源自灵魂的痛苦。
他能感觉到，苏霓裳的歌声，像一把无形的钥匙，正在开启他灵魂最深处的、那扇通往过去的门。那些被尘封的记忆，不再是碎片，而是如电影般清晰地在他眼前展开。
他看到了。
他完整地看到了千年前，那个叫“林清羽”的琴师，所经历的一切。
他看到了，自己是如何在战乱中，将年幼的、满身泥污的苏霓裳，从死人堆里救出，用自己所剩无几的干粮喂她。
他看到了，自己是如何在清音阁的后院，手把手地教她识字，教她音律，看着她从一个瘦弱胆怯的孤女，出落成名动金陵的绝代佳人。
他看到了，自己是如何将那份深埋心底的、无法言说的爱意，谱进一曲曲琴音之中，在每一个她登台的夜晚，默默地守护着她。
然后，他看到了……最后的真相。
那是在金陵城破的前夜。他找到了正在收拾行囊的苏霓裳，将那枚刻有“时空之门”秘密的玉佩，交给了她。
「霓裳，听我说，」他看到记忆中的自己，神情无比凝重，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决绝，「城，守不住了。我从一本古籍中，找到了一个能让你逃离此劫的办法。明日午时，月圆之夜，你到城南的‘坠星坛’等我。我会用《离魂曲》，为你打开一条生路。」
「那你呢？」记忆中的苏霓裳，抓着他的手，急切地问道，眼中满是恐惧。
他只是温柔地笑了笑，伸手理了理她鬓边的乱发，没有回答。
因为，他无法告诉她，那条生路的代价，是他自己的……性命。
他无法告诉她，所谓的“琴师之血”，并不仅仅是几滴血那么简单。
而是需要琴师，将自己全部的生命精元与灵魂力量，作为“祭品”，在瞬间燃烧，才能产生足以稳定时空通道的、庞大的能量。
这，才是“血祭”的、最残酷的真相。
而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自己，活过那个月圆之夜。
所有的记忆，在这一刻，彻底融合。
顾临渊，或者说，林清羽，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中，不再有丝毫的迷茫与困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洞悉了一切宿命之后的、澄澈的、决绝的……悲哀。
他终于明白了一切。
千年前，他的计划，被冲入的叛军打断。他未能完成血祭，未能送走霓裳，反而让她，在自己面前，饮下了毒酒。那是他永恒的悔恨。
而千年后，命运，以一种更加荒谬和残忍的方式，将这个未完成的抉择，重新摆在了他的面前。
陆沉，想要利用苏霓裳的歌声，去奴役世界。
而他，则拥有着唯一能将她送离这个地狱，但也同时会让自己……彻底湮灭的方法。
他看着那个，为了他，而唱着最悲伤的歌的女子。
看着她苍白的脸，看着她眼角滑落的、滚烫的泪。
他的心，碎了。
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他不能再让她，因为自己，而受到任何一丝一毫的伤害和束缚。
千年前没能完成的守护，这一次，他要用自己的生命，画上一个……完美的句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