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草药和尘埃混合的复杂气味,那是一种长期与疾病和贫穷抗争后留下的味道。老人倚在床头,浑浊的眼睛审视着林深,像在辨别一件古董的真伪。他的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肺部深处传来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杂音。
「帮助?你们不来找麻烦,就算帮助了。」老人沙哑地开口,话语里带着不加掩饰的讥讽。他没有接林深递来的名片,任其悬在半空。
林深并不尴尬,他收回手,目光在简陋的房间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那个小小的氧气瓶上。他没有继续用官方的腔调,而是换上了一种晚辈对长辈的关切语气。「大爷,您身体不方便,怎么就您一个人?子女呢?」
提到子女,老人的眼神黯淡了一下,随即又被一层更厚的警惕所覆盖。「死了,都死了。就剩我这个老不死的,在这里等死。」
林深的心被轻轻刺了一下。他拉过一张摇摇欲坠的板凳,在离床铺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保持着一个安全的、不具侵略性的距离。「大爷,我知道你们对我们有意见。觉得补偿不公,对吧?」
老人冷哼了一声,算是默认。
「其实,有些事,我们下面办事的人也做不了主。」林深开始了他的试探,他把自己放在一个同样身不由己的“小人物”位置上,试图拉近与老人的心理距离。「我们也是按上面的文件办事。文件上写多少,就是多少。」
他刻意在“文件”两个字上加了微不可查的重音。
老人沉默着,似乎在咀嚼林深话里的味道。半晌,他才缓缓开口:「文件?文件是可以改的。白纸黑字,也能变成一张废纸。」
林深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知道,他触碰到了关键。
「您是说……以前有过别的文件?」他故作惊讶地追问。
老人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痛苦,有愤怒,也有一丝犹豫。他似乎在挣扎,在权衡眼前这个年轻人是否值得信任。
林深没有催促,他只是静静地等待着。他知道,对于一个己经被伤害过太多次的人来说,信任是一件极其奢侈的事情。他能做的,只有表现出足够的耐心和诚意。
「咳……咳咳……」老人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瘦削的身体蜷缩成一团,脸憋得通红。林深连忙起身,快步走过去,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又手忙脚乱地帮他把氧气面罩戴上。
冰凉的氧气似乎缓解了他的痛苦。老人靠在床头,大口地喘息着,眼神中的戒备消融了许多。刚才那一瞬间的慌乱和关切,是装不出来的。
「你……跟他们不一样。」老人喘着气,低声说道。
「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林深轻声回答。
老人沉默了更久。窗外,风声呼啸,像无数冤魂在啼哭。这片被城市遗忘的角落,仿佛凝固了所有的悲伤。
「他们……不是人。」老人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像是从生锈的铁管里挤出来的一样。「最开始,不是这个价。我们这里,以前叫‘望江滩’,是块好地方。后来,有人带头去要个说法……」
他顿住了,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恐惧。
「带头的人,怎么了?」林深轻声引导着。
「第一个,老张,修了一辈子钟表,眼神最好。有一天晚上,从天桥上摔下去了。说是喝多了,眼花。可他……滴酒不沾。」
「第二个,李师傅,屠夫出身,胆子最大。没过几天,家里煤气泄漏,两口子都……没抢救过来。」
「第三个……」
老人没有再说下去,他闭上了眼睛,瘦骨嶙峋的手紧紧抓着身下的破旧被褥,指节发白。
林深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瞬间传遍全身。这不是意外,这是谋杀。精准、高效、毫不留情的清除。难怪这里的居民噤若寒蝉,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早己扼杀了他们所有的反抗意志。
「年轻人,」老人重新睁开眼,目光灼灼地盯着林深,「你是个好人。听我一句劝,别管这事了。这水太深,会淹死人的。我一把老骨头,死在这里也就算了,你还年轻……快走吧。」
这句劝告,反而让林深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决心。他看着眼前这个在绝望中挣扎的老人,看到了无数被黑暗吞噬的无辜者的缩影。他不能走。如果他也走了,那这里的声音,就真的永远消失了。
「大爷,」林深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我不想走。我想知道真相。如果连真相都被掩盖了,那人活着,跟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这句话,似乎触动了老人心中最柔软也最坚韧的部分。他浑浊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点微弱的光。他定定地看了林深许久,仿佛要看穿他的灵魂。
最终,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颤抖着从枕头底下摸索着,掏出了一个用塑料袋层层包裹的东西。打开塑料袋,里面是一部非常老旧的按键手机。老人用他那双枯柴般的手指,在手机上笨拙地操作着。
「这是老张摔下去之前,偷偷塞给我的。」老人说着,将手机屏幕转向了林深。「他说,万一他出事了,这就是证据。可惜,我没用……我怕啊……」
林深凑过去,屏幕上,是一张极其模糊的照片。
照片的背景似乎是一份文件的页脚,光线昏暗,拍摄角度也很刁钻。但依然可以清晰地看到,上面盖着一个红色的圆形公章,公章上的字迹己经难以辨认,只能模糊地看到“临江市土地……”几个字。
而在公章旁边,是一个手写的签名。签名同样潦草模糊,但其中一个字,结构清晰,笔锋有力,是一个“正”字。
林深的心脏,如同被重锤猛击了一下。
正!
周正雄!
临江市现任的市政法委书记!一个在电视上永远面带微笑、言辞恳切的高级官员。二十年前,他正好在临江市国土系统任职,主管的就是土地储备和规划。
一条横跨二十年的线索,就这样以一种令人窒息的方式,呈现在了林深的眼前。
“望江滩”的土地性质变更,二十年前的神秘协议,一个高升的官员,一个崛起的黑道大亨,以及如今“清源里”的惊天弊案……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开始拼接成一幅恐怖而完整的图画。
「年轻人,你……你快走!」老人似乎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将手机猛地塞进林深的怀里,「把它带走!别让它烂在我这个老东西手里!让该死的人……得到报应!」
他的情绪激动起来,再次引发了剧烈的咳嗽。
林深紧紧攥着那部冰冷的手机,它像一块燃烧的炭,烫得他手心发痛。这不再是一部手机,这是一个濒死者的托付,是数条人命的重量,是一份足以掀翻整个临江市的罪证。
他知道,从接过这部手机开始,他就再也没有退路了。
他帮老人重新戴好氧气面罩,看着他渐渐平复下来,沉沉睡去。
林深没有立刻离开。他坐在那张摇晃的板凳上,守着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守着这间被世界遗忘的屋子,首到窗外现出第一缕微光。
天亮了,但他前方的路,却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