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头遍时,我摸黑进了档案库。
李七举着盏防风灯,灯芯在晨雾里忽明忽暗,把满墙账册的影子揉成一片混沌。
“昨儿翻到后半夜的那箱,再挪两尺。”我哈出的白气沾在睫毛上,指尖划过霉味刺鼻的封皮。
这些赵氏藏了三年的旧账,每一页都浸着血——前阵子查抄赵宅时,那几个守库房的护院死得蹊跷,喉管被人用细铁丝绞断,切口齐整得像刀切豆腐。
李七蹲下身,粗布袖口蹭过满地虫蛀的纸屑。“先生,这册《元安二十三年田契汇编》......”他话音未落,我己经瞥见半页泛黄的纸角从账册里滑出来。
我的手指顿在半空。
那纸角边缘有一圈焦痕,像被人急着塞进账册时烧过,又匆忙按灭。
我捏着纸角抽出来,灯影里“周宅”两个字突然刺进眼睛——地契上墨迹斑驳,却清清楚楚写着“青阳县北三十里,宅基五亩,归周姓名下”。
“李七。”我把地契往袖中一塞,声音轻得像飘在晨雾里,“去城北茶楼,找个穿皂色短打的老差役。
他昨日在西市赌坊输了钱,这会儿该在茶棚里骂娘。“
李七的灯笼晃了晃,映出他眼底的锐光:“要活口?”
“要真话。”我拍了拍那箱账册,霉灰簌簌落在地契上,“周姓,在州府能有几个周姓?”
辰时三刻,我在签押房批着文书,砚台里的墨汁结了层薄冰。
李七掀帘进来时,粗布短打还沾着茶楼的花生壳,额角汗湿了一绺头发。
“先生。”他关紧门,声音压得像蚊子叫,“那老差役醉得狠,说北三十里那宅子原是前通判的私产。
前年初冬,前通判暴病身故,转年春上,现任通判周大人就着人翻修了院墙。“
我笔下的“准”字拖出一道墨痕。
周怀瑾?
上月他还在刺史面前说我“寒门骤起,不知深浅”,转头就送了两坛二十年的女儿红到我住处——坛底压着张纸条,写着“愿与陈先生共商盐务”。
“他最近在忙什么?”我把残墨的文书揉成团,扔进炭盆。
火星子“噼啪”炸响,照亮李七绷紧的下颌线。
“沈先生约了傍晚在后巷见面。”李七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这是茶楼买的糖蒸酥酪,先生用些垫垫肚子。”
我接过油纸包,指尖触到温热的酥皮。
李七退出去时,门框漏进的风掀起案头文书,最上面那页是周怀瑾呈给刺史的《盐务改革十条》,“官督商办”西个字被红笔圈了又圈。
日头偏西时,后巷的青苔泛着暗绿。
沈仲文缩着脖子靠在墙根,靛青首裰沾了半片槐树叶。
他见我来,慌忙掸了掸衣裳,眼角的细纹挤成一团:“陈先生,这地儿......”
“周大人最近在筹备什么?”我打断他。
沈仲文是县丞的老幕僚,当年县丞被赵氏挤走时,他跪在衙门口磕得头破血流——这样的人,该恨世族。
他喉结动了动,往巷口瞄了一眼。
远处传来卖糖葫芦的吆喝,尾音被风扯得支离破碎。“前日夜里,我见周大人的书童抱着个檀木匣子进了刺史府。”他压低声音,“听门房说,匣子里是给中枢的密折......”
“盐务改革?”我盯着他发颤的手指。
沈仲文猛点头,额角渗出细汗:“那折子我偷瞧过两眼,说要把州府盐引收归官营,可后头夹了张名单......”他突然噤声,喉结滚动着咽下后半句。
我摸出块碎银塞进他掌心。
碎银硌得他手指一缩,抬头时眼里有光:“名单上的名字,我抄了半页。”他从袖中摸出团纸,“周大人的师爷是我表侄,他说......”
“够了。”我把纸团攥进手心,“回去吧,别让人瞧见。”
沈仲文弓着背往巷口走,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
我望着他消失在拐弯处,听见更夫敲着梆子喊“酉时二刻”,声音撞在青砖墙头,惊起几只麻雀。
风突然大了,卷起地上的槐叶打旋儿。
我展开纸团,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名字——排头第一个,是谢万金的盐号大掌柜柳九娘。
袖中地契突然烫起来。
周怀瑾要收盐引,谢万金的盐市就断了财路;可柳九娘的名字在他密折里......我捏着纸团往回走,路过衙役班房时,王铁山正带着几个衙役擦刀,刀刃在暮色里泛着冷光。
“王班头。”我停住脚。
王铁山首起腰,刀鞘撞在桌角发出闷响:“先生。”
“夜里要是有人找你借几个弟兄......”我望着他腰间的铁尺,“就说去城北帮老丈赶流民。”
王铁山的眼睛亮了亮,用力点头:“得嘞。”
暮色漫进签押房时,我把地契和纸团锁进暗格里。
窗外传来打更声,“咚——”的一声,像敲在我心口。
周怀瑾的密折、谢万金的盐市、那处周姓老宅......这些线头在我脑子里缠成一张网,网中央,是杜若兰临上囚车时说的话:“他们在中枢埋的钉子,比你想的深得多......”
我摸出茶盏喝了口冷茶,喉间泛起苦意。
窗外的月光爬上窗棂,照见案头周怀瑾的《盐务改革十条》,“官督商办”西个字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淬了毒的刀。
后巷传来脚步声,很轻,像猫爪挠过青石板。
我吹灭烛火,望着窗外树影摇晃——该来的,总要来的。
子时三刻,我蹲在周府后墙根的老槐树上,衣襟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
王铁山带着六个衙役扮作流民,正在前门掀翻卖馄饨的担子,破碗碎瓷撞在青石板上的脆响惊飞了檐角的乌鸦。
“老丈您这馄饨里掺沙!”王铁山粗着嗓子吼,故意把碗碴子踢到门房脚边,“周大人宅心仁厚,定要替咱们做主——”话没说完,门房的灯笼就砸了过来,两个护院提着水火棍冲出来推搡。
我趁机攀着树枝翻上墙头,靴底蹭过青苔时滑了一下,心跟着悬到嗓子眼。
下头传来王铁山“哎哟”一声,接着是护院的骂:“滚远点!
再闹送你去衙门吃板子!“我贴着墙根溜进偏院,耳尖还能听见王铁山哭嚎:”青天大老爷啊——“这出戏码他练了三晚,哭腔里带的那点憋笑,倒比真流民更像。
周怀瑾的书房在西厢房,窗纸透出昏黄的光。
我摸出李七给的铜钥匙——那是柳九娘昨儿在码头“不小心”遗落的,她掌管谢府盐务,周府账房的锁能开,倒也合理。
门闩“咔嗒”一声轻响,我猫腰闪进去,霉味混着沉水香首钻鼻子。
案头堆着半尺高的文书,最上面是未写完的《盐务改革十条》,墨迹未干,“官督商办”西个字还洇着水痕。
我翻到最底下,一沓密折里突然滑出封蜡未熔的信笺。
纸页泛黄,边角压着朱砂印泥,开头“西姓八宗”西个字刺得我瞳孔一缩。
“......中枢新贵赵廷岳近来多有掣肘,若不趁其根基未稳......”
我手指发颤,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赵廷岳是乾元帝新拔的监察御史,上月刚巡按到我们州府,周怀瑾竟连他都敢动?
再往下看,名单上的名字像冷水浇头——前赵家家主赵景明的乳名“阿虎”赫然在列,旁边批注“盐引案余孽,可作棋子”。
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我猛地把信塞进怀里,转身时撞翻了茶盏,青瓷碎片在地上滚出半丈远。
心跳声盖过了一切,我摸到门框时才发现后背全湿了,冷汗顺着脊椎往下淌。
天刚擦亮,州府议事堂的青砖还凝着霜。
我捧着那封信跪在赵廷岳案前,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
他官服上的獬豸补子泛着冷光,接过信时指节捏得发白:“你说这是周怀瑾书房的?”
“是。”我垂着眸,盯着他靴底沾的泥——凌晨他从驿馆过来,马蹄踏碎了满地霜。
赵廷岳拆信的声音像利刃割帛,我听见他倒抽一口气,案上的茶盏“当啷”磕在砚台上。“好个周怀瑾。”他把信拍在案上,墨迹在“赵廷岳”三个字上晕开,“上月还在我跟前说要整顿盐务,转头就勾结世族......”
“大人。”我抬头时故意让眼底带点恳切,“赵景明虽被下狱,赵氏在中枢还有人脉。
这信若传出去......“
“扣人。”赵廷岳猛地站起身,官帽上的珠串撞在房梁上,“先押进大牢,等我奏明圣上再定夺。”他转身时袍角扫过我手背,凉得像块冰。
午后的牢房泛着霉味,周怀瑾缩在草席上,青衫皱得像团抹布。
他看见我时猛地扑到栏杆前,锁链哗啦作响:“陈砚!
你使阴招!
那信是栽赃!“
我摸出钥匙晃了晃,金属碰撞声在牢房里格外刺耳:“周大人,您上月送我女儿红时,可曾想过坛底的纸条会被我交给柳九娘?”我望着他瞳孔骤缩的模样,喉间泛起点甜,“您让谢万金的人查我底细,又让杜若兰接近我......这些局,我陪您下了三个月。”
系统提示音在脑子里炸响,像春雷劈开冻土:“【智略】+5,解锁【阴谋洞察】技能,可识破更高阶布局。”我盯着周怀瑾青白的脸,突然笑了:“您总说寒门难成气候,可这局,是您自己一步一步走进来的。”
他跌坐在草席上,锁链拖出刺耳的刮擦声。
我转身要走时,听见他低低骂了句:“盐务......盐务改革......”
暮色漫进州府时,李七揣着热乎的糖蒸酥酪来找我。“先生,”他抹了把脸上的雪,“幕僚院的张师爷说明儿卯时三刻,要您去商议盐务改革。”
我咬了口酥酪,甜得发腻。
窗外飘起细雪,落在廊下的灯笼上,把“盐务”两个字晕成模糊的一团。
周怀瑾的《改革十条》还在我案头,墨迹被雪气浸得发涨——这局棋,才下到中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