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凡裹着狐裘坐在乾清宫暖阁里,案头堆着刘健呈来的《江西灾情疏》。疏中写着“宁王府暗囤粮五千石,私印官印百余枚,恐成祸端”,可他昨日刚在钱宁的密报里看到“宁王请朕吃烤全羊”的荒唐话,此刻看着刘健的折子,只觉头疼。
“陛下,”王阳明掀帘而入,青衫上还沾着未化的雪,“臣请旨去江西。”
林小凡抬头,见他眉峰凝着寒霜,与往日“骑驴入京”的迂腐模样判若两人。“阳明,你不是说要去杭州讲学么?”
“讲学可缓,”王阳明将一卷《江西舆图》摊开在案上,“江西的河渠要治,可更要紧的是——”他的手指划过舆图上南昌的位置,“宁王朱宸濠的‘治水’,怕是要治出大乱子。”
林小凡凑过去,见舆图边缘密密麻麻标着红点:“这是……”
“臣昨日查了南昌府的粮册,”王阳明压低声音,“宁王府名义上‘借粮赈灾’,实则用‘一石米换两石粮’的法子,从百姓手里刮了三万石。更蹊跷的是,这些粮全运去了鄱阳湖西岸的旧军营——那里本是废弃的屯兵处,如今却在修城墙、挖壕沟。”
林小凡的手指捏紧了舆图:“你是说,宁王在囤粮练兵?”
“不止如此。”王阳明从袖中摸出个纸包,倒出几枚铜印,“这是臣托人在南昌暗桩那里弄来的——私印的样式,和吏部丢失的‘县丞’‘主簿’印信分毫不差。”他顿了顿,“结合之前‘皇帝卖官’的谣言,臣猜宁王是在‘借皇上的名,行自己的事’:用假官印收买人心,用假谣言激化民怨,等百姓恨透了‘昏君’,他便能以‘清君侧’之名……”
“够了!”林小凡猛地站起来,龙袍扫落案上的茶盏,“朕信你!你去江西,替朕查个明白!”他抓起朱笔在王阳明的请旨上画了个大大的圈,“双倍工资?不,朕给你三倍!再让户部拨二十万两治河银——你爱怎么花就怎么花!”
王阳明望着他发亮的眼睛,突然笑了:“陛下可知,当年大禹治水,用的是‘疏导’;臣这回治水,用的是‘以贼攻贼’。”
“以贼攻贼?”
“不错。”王阳明指了指舆图上的鄱阳湖,“宁王的兵多是辽东流民、江湖浪客,这些人吃软饭、怕硬仗。臣打算带着河工去江西,一面修渠治水,一面探听他们的虚实——流民要吃饭,浪客怕官府,只要给他们条活路,他们自然会倒戈。”
林小凡盯着他,突然想起上个月王阳明在顺天府说的话:“民心如水,堵则溃,疏则清。”此刻他终于明白,王阳明要的“治水”,从来不是修几条河渠,而是要“疏”通这天下积压的怨气。
“去吧。”他将朱笔往王阳明手里一塞,“记得给朕带两斤江西的蜜橘回来——朕昨日在西首门听卖糖葫芦的说,那蜜橘甜得能解愁!”
当夜,王阳明府后园的竹屋里。
王阳明坐在蒲团上,面前摆着盏青灯。他的弟子王艮捧着茶盏,欲言又止:“先生真要去江西?那宁王势大,连江西布政司都向着他……”
“势大?”王阳明轻笑,“势大的是他的私印、他的粮、他的‘皇帝卖官’的谣言——可这些都是纸糊的灯笼,经不得一点风。”他从袖中摸出个锦囊,“这是陛下给的密旨,可先斩后奏。”
王艮接过锦囊,触手生温:“先生,您当真觉得能‘以贼攻贼’?”
“当年在浙江平叛,我是靠‘攻心’。”王阳明的目光穿过窗棂,落在院中的老梅树上,“宁王的兵多是走投无路的百姓,他们恨贪官,恨苛税,恨看不到头的苦日子。朕若能让他们看见‘皇帝在治河,在赈灾,在给他们活路’,他们自然会反戈。”
他突然握住王艮的手:“更重要的是——”他的声音低沉如钟,“我要的不是‘平宁王’,是‘安天下’。宁王不过是个引子,真正的乱源,是那些把‘皇权’当私产的蛀虫。”
王艮猛地抬头:“先生是说……”
“刘健、李东阳,甚至钱宁,”王阳明指了指窗外渐起的夜风,“他们或许不坏,可他们守着‘祖制’,守着‘规矩’,却忘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要让他们明白——为君者,当以民心为规矩。”
竹影在窗纸上摇晃,王艮望着先生眼里的光,突然想起《传习录》里的话:“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此刻他终于懂了,先生要破的,从来不是宁王的兵,而是这天下人心里的“贼”——那对皇权的恐惧,对苛政的顺从,对改变的绝望。
几天后,王阳明站在船头,望着两岸连绵的荒田。他身后跟着二十个河工,个个裹着粗布棉袄,腰间别着铁锨——这是他特意选的“治水队”,实则是“探情报队”。
“大人,”老河工张二搓着冻红的手,“前面就是南昌府的界碑了。听说宁王府的人在这儿设了卡,盘查过往船只。”
王阳明眯起眼,望见江对岸的哨卡里站着几个穿飞鱼服的人,腰间悬着宁王府的“宁”字令牌。“绕过去。”他对船家说,“走支流。”
船行半里,忽听身后传来呐喊声。王阳明回头,见三艘快船从上游疾驶而来,船头站着个穿玄色锦袍的胖子,正是宁王府的管家胡世宁。
“王大人留步!”胡世宁站在船头挥手,“我家王爷说了,您是钦差,该走官道!小的们这就给您开闸放行!”
王阳明冷笑。他早让人打听过,这胡世宁最善察言观色,若宁王真对他放心,断不会派他来“接”。
“靠岸!”他突然下令。
船刚靠岸,胡世宁便带着十几个家丁迎上来,满脸堆笑:“王大人一路辛苦!我家王爷在滕王阁备了酒宴,单等您去赏景呢!”
“赏景?”王阳明拍了拍身上的雪,“本官是来治水的,不是来赏景的。带路吧。”
胡世宁的脸色变了变,却还是赔着笑在前头引路。王阳明望着他的背影,对身边的王艮低声道:“去,让河工们去附近的村子问问——宁王府最近在征什么‘徭役’?”
王艮应了一声,刚要走,忽听胡世宁回头喊:“王大人,我家王爷说,您若嫌酒宴寒酸,不妨带两个河工去后厨,让厨子给您加两个菜!”
王阳明笑了。他知道,这是宁王在试探——看他是否真的“清廉”,是否会被“小恩小惠”收买。
“告诉王爷,”他大声道,“朕的河工要吃‘百家饭’,百姓家的咸菜窝头,比御膳房的山珍海味香!”
胡世宁的脸瞬间煞白。
当夜,滕王阁。
朱宸濠坐在二楼雅间里,望着楼下的赣江灯火,手指敲着案上的青铜酒樽。“胡管家,”他阴恻恻地问,“王阳明那老匹夫,可曾露了破绽?”
胡世宁擦了擦额头的汗:“回王爷,他倒像个真的‘治水钦差’,连酒都没喝,就说要去村子查粮。”
“查粮?”朱宸濠突然拍案,“他查的不是粮,是咱们的底细!”他抓起案上的舆图,“去,让后营的李副将带三百人去村口埋伏——就说‘宁王的兵要抢粮’,看他怎么‘安抚百姓’!”
“王爷英明!”胡世宁躬身告退。
楼下突然传来喧哗声。朱宸濠掀开帘子往下看,只见王阳明正站在江边,举着盏气死风灯,对着围过来的百姓说话:“乡亲们!宁王府征的‘修河徭役’,是给咱们自己修的!等河修好了,你们的地就不会再被淹,粮食就能多打三成!”
“王大人说的是真的?”有个老农颤巍巍地问。
“当然是真的!”王阳明从怀里掏出块银锭,“这是朕拨的治河银,先给你们发十两,剩下的等河修好了一并发!”
人群炸开了锅。几个年轻后生撸起袖子就要跟着王阳明去修河,却被胡世宁带来的宁王府兵拦住。
“干什么的?”宁王府兵的刀枪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我们是来修河的!”王阳明挡在百姓前面,“你们宁王府的兵,是要拦着百姓过好日子么?”
朱宸濠在楼上看得清楚,突然笑了。他举起酒樽,对身边的谋士说:“你看,这老匹夫以为用几两银子就能收买人心?等他的河工挖到宁王府的私印,等他的‘百姓’发现他发的银子是‘官银’,到时候……”
他没说完,却见楼下的王阳明突然转身,对着人群喊:“乡亲们!宁王府的粮仓在西山的破庙里,里面有发霉的糙米、虫蛀的麦子——你们要是饿极了,不妨去‘借’点!”
人群里突然响起一声呐喊:“走!去西山搬粮!”
朱宸濠的酒樽“啪”地摔在地上。他终于明白,王阳明要的从来不是“治水”,是“引蛇出洞”——用“赈灾”的名义,把宁王府的老底全抖出来!
楼下,王阳明望着西散奔去的百姓,嘴角勾起抹淡笑。他摸了摸怀里的密旨,上面只写着西个字:“静待时机。”
而千里之外的紫禁城里,林小凡正趴在窗台上看雪。他手里攥着王阳明临走前塞给他的蜜橘,橘子皮上还沾着江西的泥。
“张永,”他突然开口,“你说阳明这趟去江西,能查出宁王的破绽么?”
张永缩了缩脖子:“奴才不知……”
“你当朕不知?”林小凡把蜜橘皮扔进火盆,“阳明是什么人?他是能‘知行合一’的王阳明!等他回来,怕是宁王的脑袋,都要搬家了。”
火盆里的蜜橘皮“噼啪”作响,映着他发亮的眼睛。他不知道的是,此刻在赣江的支流里,王阳明的船正悄悄靠近西山的破庙,而庙里的宁王府兵,己经开始往麻袋里装“发霉的糙米”——那些米里,混着半成掺假的官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