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伯的动作顿住了。
石杵停在石臼里,浑浊的眼睛抬起,第一次带着某种审视的意味,长久地落在韩旭脸上。
那目光不再是单纯的麻木或警惕,而是混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仿佛韩旭刚才发出的不是一个简单的音节,而是撬动了某种沉重的东西。
老人没有立刻回应。
他沉默着,枯枝般的手指却伸向了地上那堆散发着恶臭的深褐色粉末。
他捻起一小撮,在指腹间搓了搓,然后,极其缓慢地,将沾着粉末的手指指向门外“魇”消失的岩石方向。
他喉咙里再次滚动出那个沉重的音节:“魇。”
接着,葛伯的手指没有放下,而是微微偏移,指向了粉末本身。
韩旭的心脏猛地一跳。他明白了!葛伯在建立联系:“魇”是那种怪物,而这种粉末,是用来驱赶或躲避“魇”的东西!这是他在这个诡异世界里学到的第一对真正意义上的“词汇”,一个代表威胁,一个代表应对威胁的工具。
葛伯浑浊的眼中似乎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赞许?也许是错觉。
他收回手指,不再看韩旭,继续捣药,但捣药的节奏似乎比之前快了一点,石杵撞击石臼的“笃笃”声,在寂静的茅屋里显得格外清晰。
韩旭没有放弃。他忍着腿部的抽痛,身体微微前倾,指着葛伯正在捣的、散发着苦涩清香的草药,喉咙里挤出干涩的疑问音调。
葛伯的动作再次停下。他拿起一片边缘带着细密锯齿的深紫色叶子,对着韩旭晃了晃,然后放回石臼,喉咙里发出一个短促、带着摩擦感的音节:“苦。” 接着,他又拿起一块暗褐色、布满孔洞的根茎,同样晃了晃,发出另一个低沉、含混的音节:“根。”
“苦…根…” 韩旭在心中默念,努力将发音与实物刻进脑海。这是药,能缓解他伤痛的药。
学习的欲望如同冰冷的火焰,短暂地灼烧着恐惧和虚弱。
韩旭的目光扫过屋内每一件熟悉的物品,像饥饿的野兽搜寻着猎物。他指向盛水的陶罐:“水?” 这是他己经确认过的词。
葛伯点点头,发出那个熟悉的、水流般的喉音:“水。”
韩旭指向火塘里跳跃的火焰,模仿着葛伯之前教过的低沉喉音:“火?”
葛伯再次点头:“火。”
韩旭深吸一口气,指向墙角那个盛着灰白色药粉、曾带给他刺痛清凉的陶罐。
他记得葛伯对这个罐子的沉默。他发出疑问的喉音,目光紧锁葛伯的脸。
这一次,葛伯的反应截然不同。他脸上的皱纹骤然收紧,浑浊的眼睛里射出严厉的、几乎是警告的光芒。
他猛地摇头,幅度之大前所未有,同时喉咙里发出一串急促、严厉、带着明显拒绝意味的咕哝声。
他甚至下意识地用身体微微挡住了那个陶罐的方向,仿佛韩旭的注视本身都是一种亵渎。
韩旭的心沉了下去。
这个词,或者这个物品,是禁忌!比“魇”更甚?葛伯的反应如此激烈,那灰白色的粉末,绝不仅仅是普通的伤药。
它是什么?为什么不能问?那刺痛的清凉感背后,隐藏着什么?
疑问如同藤蔓疯狂滋长,但韩旭强行压下。
他读懂了葛伯眼神里的警告:再问下去,可能连现在的庇护都会失去。
他低下头,做出顺从的姿态,不再看向那个陶罐。
葛伯紧绷的身体这才缓缓放松,严厉的目光也收回了,重新变得浑浊而疲惫,继续捣药,仿佛刚才的激烈反应从未发生。
沉默再次笼罩茅屋,只有火塘偶尔的噼啪声和捣药的笃笃声。
接下来的日子,学习在一种微妙的张力中进行。
韩旭贪婪地吸收着葛伯允许他了解的部分。
他学会了“石”(指火塘边垫脚的石头)、“木”(指燃烧的柴)、“皮”(指身上裹的兽皮)、“骨”(指屋顶的风铃)、“门”、“地”、“天”(葛伯指向那铅灰色的诡异穹顶时,声音里带着一种韩旭无法解读的敬畏与疏离)……
每一个新词都像一块拼图,虽然微小,却让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轮廓清晰了一点点。
他像一个在黑暗中摸索的盲人,指尖触碰到冰冷的岩石,便知道前方有障碍;触碰到粗糙的树皮,便知道身边有植物。语言,是他在这个蛮荒之地唯一能依赖的拐杖。
葛伯的教学方式依旧原始而沉默。他极少主动开口,只在韩旭指向某物并发出疑问音节时,才吝啬地给出对应的发音,有时甚至只是一个眼神或动作。
更多的时候,他任由韩旭自己去观察、模仿、猜测。
学习的过程充满了挫败感,但韩旭强迫自己记住每一个微小的反馈。
他注意到,当自己发音接近正确时,葛伯捣药的动作会略微停顿;当他完全错误或指向禁忌之物时,那浑浊的眼睛里会立刻蒙上冰霜。
身体的恢复伴随着痛苦,却也带来了力量。
扶着土墙,韩旭能走到更远的地方,看清更多茅屋周围的景象。
他看到葛伯在屋后用简陋的石锄翻动一小片贫瘠的土地,种下一些形状奇特的块茎。
他目睹葛伯用一种坚韧的藤蔓修补茅草屋顶,动作娴熟而充满力量,完全不像一个垂暮老人。
他甚至远远看到过一次葛伯归来的身影——肩上扛着一只体型不大、形似蜥蜴却长着羽毛的猎物,皮毛上沾着暗红的血迹。
老人看到门口的韩旭,脚步没有丝毫停顿,浑浊的眼睛里只有捕猎归来的平静。
夜晚的嚎叫和窣窣声依旧,但韩旭的恐惧中多了一丝麻木,也多了一份基于观察的警惕。
他不再整夜睁眼,学着葛伯的样子,强迫自己在火塘余烬的微光和风铃的鬼魅低语中合眼,虽然睡眠浅得如同浮在水面,随时会被任何异响惊醒。
墙上的青铜面具,始终悬挂在那里。
葛伯依旧对它视若无睹,仿佛它只是墙壁的一部分。
但韩旭的目光却越来越频繁地停留在它狞厉的轮廓上。那空洞的眼眶,扭曲的鼻梁,冷硬的幽光,像一道无声的谜题,一个沉默的见证者。
它代表着什么?是部落的图腾?是某种仪式的用具?
他不敢问。
这是比灰白药粉更深邃的禁忌。
他能感觉到,一旦触及这个话题,葛伯那看似浑浊的平静下,会爆发出他无法承受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