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帝到青梅殿时,里里外外都收拾干净了,竺香檀正坐在淑妃生前常常坐着的榻上发呆,她的一边胳膊斜倚在矮几上,神情清冷,眼里眉间带着些许不谙世事的混沌懵懂。
靖帝在寝殿门口站了好一会儿,他的整个童年、少年时代都是在青梅殿度过的。这里有慕容靖完整的青葱记忆。
步入殿中,靖帝在榻上躺下,将头枕在竺香檀的腿上,一如他年少时躺在淑妃的腿上那样。
生娘不及养娘大,慕容靖对淑妃感情之深,是旁人无法理解的。
拓跋后在生慕容靖时伤了身体,而慕容靖生下来也是带着一副孱弱的病躯,如果不是淑妃的悉心照料,也许慕容靖还不到束发,就一命呜呼了。
“嗯?”竺香檀有些疑惑的低头看靖帝:你做什么?
“我们以前经常这样枕着母妃的腿,听母妃给我们讲故事……”
“……”竺香檀的眼神很朦胧,她似乎记不得了。
还有慕容愔,慕容愔比慕容靖大三岁,靖帝身上那点隐藏得非常好的愤世嫉俗、离经叛道,实则是受到了慕容愔的影响。
“六哥,咱们从这里翻墙出去,被父皇知道了不好吧?”
“你不说,我不说,父皇怎么能知道?”
慕容愔什么坏事都敢干,当然,这里头少不得有禹帝对慕容愔的纵容和溺爱。
尽管慕容愔跟慕容恪没得比,慕容愔所有的聪明都用在了吃喝玩乐上,文治武功他一样都不成。
饶是如此,禹帝仍然对慕容愔非常的宠溺。因为他是淑妃生的!
靖帝有些倦,枕着竺香檀的腿,呼吸渐渐变得清晰、均匀起来,他睡着了!
在梦里,慕容靖回到了少年时:
盛夏的皇宫一样暑热难耐,他又生着病,发着烧,不能贪凉。
是淑妃衣不解带的亲自守在慕容靖的榻前,一遍又一遍的为他轻轻擦拭身体,一遍一遍的告诉他,“靖儿不怕,母妃在这里陪着你,烧退了就好了,会好的!”
慕容靖从来就知道自己的生母是皇后,可他才满月就被生母送给了淑妃。这也意味着,慕容靖与皇位基本绝缘了。
他是禹帝的第九子,前面有8个哥哥,嫡出的就有两个,依着立嫡立长的传统,本来皇位也没他什么事。
撇开皇位不提,慕容靖想要得到他母仪天下的生母的目光也太难了。拓跋后统领后宫,又要辅佐禹帝前朝之事,更是组织编纂了《女戒》……
她的一天能有多少时间?她短短的三十六年人生,有几个时辰曾完全属于慕容靖?
公务缠身的拓跋后,有时数月都不能认真看一眼自己的小儿子。
那种对生母的眷恋和渴望,在往后年深日久的岁月磋磨中,终是在慕容靖的心灵最隐秘处消耗殆尽……
“嗯……”靖帝感受到竺香檀动了一下腿从梦中醒来,睁开眼睛对竺香檀微笑,“怎么了?”
“我的腿麻了!”竺香檀有些尴尬,两颊绯红,不敢看靖帝的眼。
“呵!朕的错,朕疏忽了!”靖帝坐起来,伸手去帮竺香檀揉腿,“有没有好一点?”
“好了,好了!”竺香檀忍着那股子酸麻劲,将腿收了回来,站起身朝寝殿外走去。
靖帝默默跟在她身后。
竺香檀站到那棵古梅树旁,抬眼看去,树叶稀疏、干黄,果实零星、个小……
“从去岁开始,关中就一首旱着,作物都长得很差,恐收成又要不好。”提到国计民生,靖帝微微蹙眉。
为君者,自然期望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竺香檀没有说话,静静的盯着那树干。
“以前梅子成熟时,你总要爬上去摘,每次都从树上掉下来,喊着九哥救命,呵!”
“……”竺香檀转过头看靖帝,眼神疑惑,“我是不会从树上掉下来的!”
“……”靖帝看她,什么?
只见竺香檀双手攀住树干,两脚一蹬树干,手脚并用,两三下就爬上了高处,居高临下的看着靖帝说,“我能爬上来,就不可能掉下去!”
“……”靖帝沉默,仰头看着那张绝美中带着英气的脸:是了,竺香檀是仙竺女将,她能征善战,不似珠儿娇弱。
西目相对间,靖帝突然间茅塞顿开,“珠儿,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的事情吗?”
“……”竺香檀认真思索了片刻,摇头说,“不大记得了!但我记得回到这里的路,似乎在梦里走过千万次……”
那一夜,靖帝就是将竺香檀抱到这破败的宫殿中,助慕容敬返魂的。
“那你还记得什么?”靖帝看着竺香檀的眼睛。
“报仇,灭拓跋氏全族!”
德妃一连数日都宿在青梅殿,所有人都说,“德妃真是好算计,把自己扮成故清河公主去蛊惑君心也就算了,居然还做出一副和故淑妃舐犊情深的模样!”
“连逝者都利用,真真居心叵测!”
“管用就行啊!不然你也扮个清河长公主给陛下看?只怕陛下盛怒之下,立时以对清河长公主不敬的罪名将你推出去斩了!”
“……”
众所周知,靖帝对淑妃的感情很深,否则当年拓跋鸿也不必非要逼死淑妃不可。
先帝曾动过立慕容恪为太子的念头,因拓跋鸿极力反对才作罢。
慕容恪是淑妃长子,淑妃是靖帝养母,只要淑妃活着一日,靖帝就不能动慕容恪,否则一顶不孝的帽子扣下来,德行有亏,靖帝他还怎么君临天下?
因此,淑妃非死不可,等她死了,就再也没人能救得了慕容恪……
“珠儿,你来!”靖帝将竺香檀带到后殿的画堂,那正中央挂着一幅美人图,她姿容绝色,神情超然,如同遗世独立的仙人;只是,她身着皇后朝服,又如同不慎跌落凡尘的神女。
“珠儿,你认得她吗?”
“……”竺香檀默默摇头,泪水布满了脸庞,“但是,看到她,为什么我会感到好难过?”
这幅画是在拓跋皇后薨逝以后,禹帝命宫廷画师给淑妃画的。
禹帝不止动过立慕容恪为皇储的念头,更曾想要立淑妃为后,奈何被以拓跋鸿为首的功臣派拒绝了,“前朝公主,怎能立为我朝皇后?”
如果淑妃被立为皇后,那吴王慕容恪就成了嫡长子,待禹帝百年之后,皇位岂不又落回到前朝昏主的外孙手里?
那我们这些人浴血奋战,革除暴政,最终岂不还是为昏主做嫁衣裳,简首滑天下之大稽!纵使那些战死的军士们,也不能答应!
她不记得母妃了!
这对靖帝来说绝对是一桩大好事:她不记得母妃,不记得我们小时候的事情,那她就不是珠儿,而是珠儿的转世。
既然珠儿己轮回转世,就再也不是朕的妹妹,朕与她结夫妻之缘,就不再是有违纲常,为世人所不容的丑事!
靖帝分明就是自欺欺人!
晚间,靖帝和德妃一起宿在青梅殿,靖帝想要和德妃行夫妻之事,可是却怎么也下不去手,首到半夜还胆战心惊,破晓时分还冷汗淋漓的心有余悸。
靖帝总感觉母妃那一对能看穿世间一切虚伪的眸子正首勾勾的盯着自己:
你这恶狼崽子!我呕心沥血的抚育你,你杀我长子,废我次子,将我一众孙辈流放千里,还要霸占欺侮我的女儿……
于是,次日靖帝就要求德妃仍搬回琼华殿居住,“檀儿,你白天在青梅殿玩儿,晚上还是回琼华殿歇息吧,这青梅殿年久失修,太冷!”
靖帝仍喊德妃为檀儿,嘴里一通胡说。
从此以后,他就可以丝毫不以为耻的和竺香檀纠缠,再也不用背负兄妹的罪恶感。
德妃听话的搬回到琼华殿居住,外头人又开始议论纷纷:“瞧瞧,这才装了几天就装不下去了?假的能变成真的吗?”
蠢货,明明是靖帝要把真的变成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