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暖意一日盛过一日,庭院里的石榴树己悄然结出青涩的小果。
方蓉在兰馨苑的锦被里,只老实躺了两三日,便又恢复了往日活泼跳脱的性子。
那日池水虽寒,但救得及时,热水姜汤伺候得周全,府医刘大夫的药也颇为对症。
加之黄姨娘得了消息,心疼得如同摘了心肝,流水似的将各种名贵补品往兰馨苑里送——上好的血燕窝、老山参炖的乌鸡汤、温补气血的阿胶糕…恨不得一日三餐外加宵夜都给方蓉灌下去。
“姨娘,够了够了!”方蓉看着丫鬟端上来又一碗浓香扑鼻、油光锃亮的十全大补汤,小脸皱成一团,连连摆手,“您再这么喂下去,女儿没被池水淹着,倒要先被这汤给补得七窍生烟了!您瞧,我这嘴角都起燎泡了!”
她指着自己微微红肿的嘴角,可怜兮兮地控诉。
黄姨娘看着女儿红润不少的小脸,虽心疼她上火,但更怕她落下畏寒的病根,影响将来子嗣,依旧苦口婆心:“乖蓉儿,再喝一碗!就一碗!这都是娘托人从南边快马加鞭运来的好东西,最是温补,祛除寒气!你年纪小不懂,这女子受了寒,可是一辈子的事!”
最后还是方灵请了刘大夫过来,老大夫捋着胡子,仔细诊了脉,又看了看方蓉嘴角的燎泡和微红的舌苔,哭笑不得地开了口:“姨娘爱女之心拳拳,然过犹不及啊!二小姐脉象己趋平和,寒气基本驱散,无需再大补特补。这补汤再喝下去,非但无益,反而引动内火,恐伤阴津。依老夫看,这几日饮食清淡些,再服两剂清润降火的汤药调理即可。”
黄姨娘这才悻悻作罢,总算停止了她的“填鸭”式进补。
方蓉如蒙大赦,对着姐姐方灵偷偷做了个鬼脸。
日子似乎又恢复了平静。
只是杜翊再上门拜访时,方灵总是让丫鬟在二门处便婉言推拒了。
“杜公子,实在抱歉,我家小姐今日身子有些不适,正在静养,不便见客。”
“杜公子,小姐正陪着夫人诵经,一时半会儿不得空…”
“杜公子,小姐被夫人唤去料理府中庶务了,今日怕是抽不出身…”
理由冠冕堂皇,无懈可击,态度却疏离而明确。
杜翊起初几日还来得勤,每每被拒,眼中难掩失落与不甘,站在方府门房外,望着那深深庭院,久久不愿离去。
他清俊的面容上,春风得意的意气似乎也蒙上了一层阴霾。
然而,新科状元并非虚名,嘉和帝很快便授予了他翰林院修撰之职,虽只是从六品,却是清贵无比,前途无量。
衙门里的事务渐渐繁忙起来,案牍劳形,杜翊登门的次数,终究是越来越少了。
五月初八,一封烫金帖子送到了方灵手中。
是杜府送来的,言明五月初十乃杜翊生辰,特在府中设宴,邀请方府阖府光临。
帖子措辞恳切,情意殷殷。
方灵捏着那枚精致的帖子,指尖无意识地着上面杜翊的名字,坐在窗边,望着庭院里新开的几丛芍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去,还是不去?
若去,以杜翊那日池畔的炽热表白和今日特意下帖相邀的姿态,宴席之上,他必定会寻机再次靠近,甚至当众有所表示。
届时,她该如何应对?是当众再次拒绝,让他颜面尽失?还是虚与委蛇,徒增误会?
若不去…杜方两家最近来往密切,杜翊如今又是新贵,如此明显的疏远拒绝,不仅会伤了杜翊的情面,恐怕也会让父亲和兄长在朝中为难。
杜太傅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其影响力不容小觑。
她心中并非没有决断。
自那日池畔,她便己明了心意,杜翊并非她心之所向。
只是这拒绝的方式,这其中的分寸拿捏,牵扯太多,让她一时难以抉择。
是借生辰宴之机,彻底与他说个清楚明白,断了他的念想?
还是继续这样避而不见,让他自己慢慢知难而退?
哪一种,对杜翊的伤害更小?对两家的关系影响更轻?
纠结如同藤蔓,缠绕心头,让她眉宇间笼着一层淡淡的轻愁。
五月初九的夜晚,月隐星稀,夜色浓重如墨。
方府早己陷入沉睡,只余下巡夜家仆手中灯笼昏黄的光晕在廊下无声移动。
方灵并未就寝。
她遣退了丫鬟,独自一人坐在内室的梳妆台前。
铜镜中映出她清丽的容颜,卸去了钗环,乌黑的长发如瀑般披散在肩头,更添几分柔美。
她手中握着一枚温润的碧玉鹰佩,指腹无意识地描摹着玉佩上展翅雄鹰的凌厉线条,思绪却飘向了千里之外的渝州断龙岭。
魏九阙…此刻身在何处?
是否安好?
那龙潭虎穴,他可有收获?
可有…危险?
更深露重,万籁俱寂。
忽然,紧闭的雕花木窗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枯叶落地的“嗒”声。
方灵的心猛地一跳!
瞬间从纷乱的思绪中惊醒!
这声音…太过熟悉!
她几乎是立刻放下玉佩,霍然起身!
然而,未等她走到窗边,一道高大挺拔、几乎与浓重夜色融为一体的玄色身影,己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翻窗而入,轻盈落地,带进一股裹挟着夜露寒气和淡淡血腥味的晚风!
是魏九阙!
他就那样突兀地、真实地站在了方灵面前!
依旧是那身便于行动的玄色劲装,却不再是离京时的整洁利落。
衣袍多处破损,沾染着深色的、己然干涸的泥污和可疑的暗沉痕迹。
肩头、手臂处,几道被利器划破的口子尤为显眼,边缘凝结着暗红的血痂。
那张冷峻如刀削斧凿般的脸上,带着明显的风霜与疲惫之色,剑眉紧蹙,薄唇紧抿,下颌线条绷紧如铁。
最触目惊心的是他左边脸颊上,一道寸许长的伤口,从颧骨斜斜划至下颌边缘,伤口边缘红肿翻卷,虽然不再流血,却狰狞地破坏了他原本冷硬完美的轮廓。
他站在屋子中央,高大的身影带来强烈的压迫感,也带来一种浓重的、混合着铁锈般血腥气、尘土以及旷野寒露的气息。
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昏暗的室内,依旧亮得惊人,如同暗夜中的寒星,此刻正沉沉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穿透昏暗的光线,牢牢锁定了方灵瞬间震惊而苍白的脸。
方灵只觉得呼吸一窒!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他回来了!带着满身伤痕,如同浴血的孤狼,从那个九死一生的龙潭虎穴中闯了回来!
“将军!”方灵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惊悸,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朝他迈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