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汉服毒的消息像一阵风似的传遍了泥湾乡。
程志远跟着老赵赶到乡卫生院时,走廊里己经挤满了人。几位穿蓝布褂子的老人蹲在墙根抽烟,见他们来了,眼神里带着复杂的情绪。
"人在里面治疗。"赤脚医生老孙掀开布帘,一股刺鼻的药味混着消毒水味飘出来,"情况稳定了,但肠胃受了损伤,以后饮食要注意。"
病床上的张老汉消瘦得厉害,正在输液。程志远注意到他腿上的旧伤处缠着绷带——昨天不慎擦破的伤口还需要处理。
"发生什么事了?"老赵低声询问。
张老汉的儿子蹲在墙角,突然抬头:"家里借来的牲口不见了,开春的活计可怎么办?"
病房里的挂钟咔嗒咔嗒走着,显示着1995年9月17日上午9点23分。
程志远摸出皱巴巴的烟盒,发现最后一支烟己经受潮了。
乡政府的大喇叭正在播报新闻:"今年全国夏粮产量再创新高......"程志远站在乡长办公室门外,听到里面传来争执声。
"太不理智了!"郑乡长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王干事呢?让他写份情况说明!"
门突然打开,乡里的王干事夹着公文包走出来,见到程志远时停顿了一下。这个中年干部左手小指有些残缺。
"你也来了?"王干事表情严肃,"这事比较复杂。"
程志远还没说话,里面就传来郑乡长的声音:"程志远,进来一下!"
郑乡长的办公桌上摆着两样东西:一份情况报告,一盒香烟。
"坐。"郑乡长用手指敲着报告,"听说你昨天帮助了杨大娘?"
程志远坐下:"她家确实有困难......"
"全乡谁家没困难?"郑乡长拉开抽屉,取出一沓旧报纸。
报纸上有张模糊的黑白照片。程志远突然理解基层干部的难处——在他们看来,工作任务必须完成。
"明天你去县里。"郑乡长拿出一张文件,"民政局的物资批下来了,你去领取。"
程志远接过盖着公章的文件,意识到这是个工作安排。
傍晚的管区很安静。程志远在井台边洗衣服。同事小陈急匆匆跑来,鞋上沾着泥土。
"程哥,查到些资料!"他小心地拿出个旧本子,"这是前年的记录,你看这里——"
发黄的纸页上,一行小字被标注出来。
"差额去哪了?"程志远低声问。
"记录上写的是正常损耗。"小陈推了推眼镜,"但实际情况可能不同。"
程志远陷入思考。那年粮价变动,中间的差价不是小数目。
第二天清晨,程志远搭上去县城的拖拉机。车厢里堆着农产品。
"坐稳了!"司机杨师傅发动车子。
路上颠簸不平。经过一个村庄时,看到几个工作人员正在忙碌。
"不容易啊......"杨师傅突然感叹,"那家刚添了人口。"
程志远拿出小本子记了一笔。这半年他养成了记录见闻的习惯。
县民政局的墙上刷着宣传标语。程志远排队等候,终于领到提货单——三十床棉被,标注"救灾物资"。
仓库管理员看了看提货单:"郑乡长没来?"
"乡里有工作。"程志远递上文件。
管理员推来板车,上面堆着编织袋。程志远摸了摸,手感不太对劲。
"这被子......"
"都是按规定发放的!"管理员态度强硬。
回程路上,程志远检查了一床被子——质量明显不合格。杨师傅看了一眼:"去年发的棉鞋也不结实。"
傍晚回到管区,气氛有些异常。老赵在门口抽烟,向他使眼色。
屋里王干事正在翻看程志远的笔记本。
"王干事找你有事。"老赵说。
王干事合上笔记本:"物资领回来了?"
"在院子里。"程志远有些紧张。
"明天去趟芦苇村。"王干事起身时,笔记本掉进了水盆,"有几户需要走访。"
浸湿的纸页上字迹渐渐模糊。程志远想起读过的书。
芦苇村的李村长等在村口,神色凝重。
"王干事,都准备好了......"
王干事转向程志远:"今天你来主持。"
程志远心头一紧。眼前是几户村民,有位妇女身体不便,脸上带着愁容。
"按规定......"程志远声音发干,"需要缴纳相关费用......"
"听到了吗?"王干事提高声音,"程干事说了,按规定办事!"
工作人员开始执行工作。那位妇女突然向程志远求助:"同志,家里实在困难......"
程志远站在原地,心情沉重。王干事拿出记事本:"程志远同志支持工作,记录下来。"
当晚,程志远在小河边沉思良久。
月光照在水面上,远处传来隐约的声音。他点燃一支烟,思考着。
1995年的农村,正在经历深刻的变化。
课堂上学过的政策理论,如今化作具体的工作考验。
烟燃尽时,程志远拿出晒干的笔记本,在还能书写的页面写下:
"如何在原则与现实间找到平衡?"
第二天清晨,广播声唤醒了程志远。
乡里的大喇叭正在播报重要文章。
洗漱时发现脸盆里的水有些发红——原来嘴唇不知何时咬破了。
院子里,那些物资在晨光中显得格外醒目。
老赵在做饭,突然低声说:"张老汉家的牲口,昨晚回来了。"
程志远盛饭的手顿了顿。
"不知道谁帮忙的。"老赵往灶里添柴,"今早发现时,还附上了这些年村里的账目记录。"
灶火映照着程志远的脸。
他想起小陈昨天的去向,想起杨师傅今天的行程,想起李村长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原来在这片土地上,始终存在着温暖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