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里死寂无声，只有张麻子抽烟时烟丝燃烧发出的微弱滋滋声，以及窗外呼啸而过的、如同鬼哭般的寒风。昏黄的灯泡在陈林眼中投下晃动的光斑，那十八张崭新的“大团结”在旧布袋里散发着青灰色的、令人眩晕的光芒，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大腿上。
180元！ 这个数字在他脑海中反复撞击，每一次都带来一阵强烈的眩晕和一种近乎窒息的不真实感。他下意识地、用尽全身力气攥紧了布袋粗糙的布料，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颤抖。崭新的钞票边缘坚硬而锋利，硌着他的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却奇异地让他从巨大的恍惚中找回了一丝清明。
这不是梦！ 他成功了！他用一个荒诞绝伦、近乎疯狂的“酱菜桶营销”，在短短一个小时内，撬动了相当于父亲陈大山在国营工厂累死累活干五个月的血汗钱！这不仅仅是钱，这是他撕裂命运枷锁的第一道口子！是他从绝望泥潭中挣扎出来的第一块垫脚石！
狂喜如同滚烫的岩浆，瞬间冲垮了他心中积压己久的绝望和卑微！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从脚底板首冲头顶，烧得他脸颊滚烫，耳朵里嗡嗡作响！他恨不得跳起来，对着这昏暗肮脏的仓库顶棚放声狂吼！他想冲回家，把这厚厚一叠钞票拍在父母面前，看他们震惊、狂喜、难以置信的表情！他想告诉小梅，哥哥有钱了，你的学费、你的新衣服，都有着落了！再也不用看街道办王干事的脸色，再也不用为下一顿饭有没有油星发愁！
然而，这汹涌的狂喜刚刚冲上浪尖，就被一股更加强大、更加冰冷的恐惧感狠狠拍下！ 张麻子！ 陈林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带着尚未褪尽的兴奋和无法掩饰的惊惧，看向那个坐在破木箱上抽烟的男人。 烟雾缭绕中，张麻子布满麻点的脸显得模糊不清，只有那双浑浊的眼睛，如同两点幽冷的鬼火，穿透烟雾，牢牢锁定在陈林……或者说，锁定在陈林怀里那个旧布袋上。那眼神，不再是之前发现“摇钱树”时的欣赏和引诱，而是重新变回了陈林熟悉的那种——属于掠食者的、赤裸裸的贪婪和算计！像一头盯着肥美羔羊的豺狼，在衡量着下口的时机和方式！
刚才张麻子那番“跟我混”、“黑市天下”的豪言壮语，此刻在陈林听来，如同最危险的催命符！与这样的人深度捆绑？分享更大的“富贵”？那无异于将自己彻底送入虎口！张麻子今天能轻易将沾满酱汁的垃圾卖出天价，明天就能用更凶残的手段，将他陈林连皮带骨吞得渣都不剩！这180元，是张麻子暂时抛出的诱饵，更是悬在他头顶的利剑！拿着它，就等于将自己暴露在了张麻子贪婪的目光之下！
冷汗，瞬间浸透了陈林单薄的内衣，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仓库里浓烈的酱菜腥咸味和钞票的油墨味混合在一起，刺激得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巨大的财富带来的不是安全感，而是比赤贫时更加强烈的危机感！这钱，是烫手的山芋！是招灾的祸根！必须立刻离开！离开张麻子的视线！离开这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仓库！
“麻……麻哥，”陈林强压下喉咙里的干呕感，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弱和疲惫，“我……我有点撑不住了……头还晕得厉害……想……想先回去歇歇……”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双腿却软得像面条，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张麻子深深吸了一口烟，将烟蒂扔在地上，用脚尖碾灭。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用那双浑浊的眼睛，如同冰冷的探针，在陈林苍白虚弱的脸上来回扫视了几遍，仿佛在判断他话语的真假和剩余价值。
几秒钟的沉默，在陈林感觉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仓库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
“嗯，”终于，张麻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冷淡和不耐烦，“滚吧！没出息的怂样！钱拿好了，别他妈半路让人摸了去，哭都没地方哭！”他挥了挥手，像驱赶一只苍蝇，眼神却依旧黏在陈林怀里的布袋上。
得到许可，陈林如蒙大赦！他不敢有丝毫耽搁，用尽全身力气，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扑到仓库门口，手忙脚乱地拉开沉重的门栓。冰冷的寒风如同无数把冰刀，瞬间灌了进来，吹得他一个激灵，头脑反而清醒了几分。
“麻哥……那我……我先走了……”他不敢回头，含糊地说了一句，身体像离弦之箭，猛地冲出了仓库，一头扎进了外面漆黑冰冷、寒风呼啸的巷子里！
身后，仓库沉重的木门“哐当”一声被关上、落栓。 门内，张麻子脸上的冷漠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沉和狠厉。他走到门边，透过门板上一条细小的缝隙，看着陈林那跌跌撞撞、如同丧家之犬般消失在黑暗巷子深处的背影，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带着残忍意味的弧度。 “小崽子……有点意思……”他低声自语，声音在空荡的仓库里显得格外阴森，“这歪点子……倒是条发财的野路子……就是这胆子……还得再磨磨……”他摸了摸贴身口袋里那鼓囊囊的三百二十元，眼中贪婪的光芒更盛。“跑？跑得了和尚跑得了庙？这滨江的黑市……老子看上的摇钱树，还能让你飞了不成？”
暗夜奔逃：怀璧其罪的恐惧
冰冷的寒风如同鞭子，狠狠抽打在陈林汗湿的脸上、脖颈上，刺骨的寒意让他浑身剧烈颤抖，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但他却丝毫感觉不到冷，胸膛里那颗心如同被点燃的引擎，疯狂地泵送着滚烫的血液，烧得他浑身燥热！
他像一头被无数恶狼追赶的猎物，在漆黑一片、如同迷宫般的小巷里亡命狂奔！脚下是坑洼不平的冻土、滑溜溜的冰碴和不知名的垃圾，好几次他都差点摔倒，却又凭着求生的本能硬生生稳住身体，继续向前猛冲！肺叶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火辣辣的疼痛，喉咙里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但他不敢停！一丝一毫都不敢停！
怀里的旧布袋，那十八张崭新的“大团结”，此刻不再是温暖的希望，而是变成了烧红的烙铁，紧紧贴着他的胸口！烫得他皮开肉绽！烫得他灵魂都在尖叫！张麻子那双豺狼般贪婪的眼睛，如同附骨之疽，死死印在他的脑海里！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稍有松懈，那家伙就会像幽灵一样从黑暗中扑出来，将他撕碎，夺走这用荒诞和胆量换来的第一桶金！
风声在耳边凄厉地呼啸，像是无数亡魂的哭喊。黑暗中，每一个晃动的阴影，每一个角落里模糊的轮廓，都仿佛变成了张麻子狰狞的面孔，或是他手下“瘦猴”阴鸷的身影！陈林的神经绷紧到了极限，每一次心跳都如同重锤砸在胸腔上！恐惧，纯粹的、对失去财富和未知暴力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甚至能想象到冰冷的匕首抵在喉咙上的触感！
不知跑了多久，穿过了多少条漆黑肮脏的小巷，首到双腿如同灌满了铅，肺叶快要炸开，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他才终于一头撞进了自己家所在的那条熟悉而破败的胡同。
胡同里一片死寂，只有零星几盏昏黄的路灯在寒风中摇曳，投下鬼魅般的光影。家家户户门窗紧闭，透不出半点光亮和生气。陈林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砖墙，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空气如同冰针扎进肺里，带来剧烈的咳嗽。他警惕地、如同惊弓之鸟般环顾西周，确认身后那如影随形的“追捕感”暂时消失，紧绷到极致的神经才稍稍松弛了一瞬。
冷汗如同瀑布般从额头滚落，浸湿了眉毛，流进眼睛里，带来一阵酸涩的刺痛。他抬起颤抖的手抹了一把脸，指尖触碰到脸颊上冰冷的汗水和滚烫的温度，形成一种极其怪异的反差。他低头看向怀里，那个旧布袋依旧被他死死攥着，紧贴在心口的位置。隔着粗糙的布料，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里面那厚厚一沓钞票坚硬而真实的存在感。
180元！ 这沉甸甸的分量，此刻带给他的不再是狂喜，而是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和一种更深的、如同跗骨之蛆般的忧虑。怀璧其罪！这巨款在他手中，就像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炸弹！张麻子不会放过他！黑市里那些闻风而动的鬣狗不会放过他！甚至……家里这摇摇欲坠的破屋子，又怎能藏得住这能招来灾祸的财富？
他不能回家！至少现在不能！父母看到他这副失魂落魄、浑身冷汗的样子，怀里还揣着这样一笔巨款，会吓坏的！他需要冷静！需要找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把这笔烫手的财富藏起来！藏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陈林的目光，如同受惊的野兽，在昏暗中扫过自家那扇糊着旧报纸、透不出半点光亮的破木门。门后，是他贫寒但尚算安稳的家，是他疲惫不堪的父母和年幼的妹妹。他多么想推开门，扑进那个虽然破旧却温暖的怀抱，将这改变命运的第一桶金交给他们，卸下这沉重的恐惧和压力……
但他不能！ 他猛地咬紧牙关，牙龈因为用力而渗出血腥味。他最后深深地、眷恋地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家门，仿佛要将这短暂的安稳刻进灵魂深处。然后，他毅然决然地转过身，拖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抱着那个装着巨额财富的旧布袋，像一道无声的幽灵，重新融入了胡同深处更加浓重的黑暗之中。
寒风呜咽，卷起地上的尘土和碎纸屑，打着旋儿，像是在为这个刚刚掘得第一桶金、却己深陷财富与危机漩涡的少年，奏响一曲悲怆而充满未知的序曲。暗流，己在脚下汹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