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混杂着煤烟和灰尘气息的寒风,如同无数把细小的冰刀,割在陈林汗湿后骤然遇冷的脸颊和脖颈上,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他像一头被猎人追逐至力竭的孤狼,背靠着自家那扇糊着旧报纸、在寒风中微微颤抖的破木门,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叶火辣辣的疼痛,冰冷的空气灌入,又化作白色的雾气,在昏暗中迅速消散。
胡同里死寂无声,只有远处工厂隐约传来的机器轰鸣和风声凄厉的呜咽。家家户户门窗紧闭,透不出半点暖意和光亮,仿佛一座座冰冷的坟墓。陈林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木门,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双腿软得几乎无法站立。怀里,那个装着十八张崭新“大团结”的旧布袋,如同烧红的烙铁,紧紧贴在他的心口!沉甸甸的真实感和灼热的危机感交织碰撞,几乎要将他的胸膛撕裂!
180元! 这笔对陈家而言堪称天文数字的巨款,此刻却像一颗随时会引爆的炸弹!张麻子那双豺狼般贪婪的眼睛如影随形!他不能回家!绝不能!父母看到他这副失魂落魄、浑身冷汗的样子,怀里还揣着这样一笔来路不明(至少在他们眼中)的巨款,会怎么想?会吓坏的!尤其是父亲,那个一辈子老实巴交、视“投机倒把”如洪水猛兽的老工人……陈林不敢想象那暴怒的场景!
他需要冷静!需要把这笔烫手的财富藏起来!藏到一个绝对安全、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他的目光如同受惊的野兽,在昏暗中疯狂扫视着这条熟悉又陌生的破败胡同。公共厕所?不行!太脏太危险!垃圾堆?更不行!墙角废弃的砖垛?不行!胡同里那几个游手好闲的二流子常在那里晃荡! 最终,他的目光定格在胡同尽头、那个早己废弃、墙体半塌、堆满杂物的旧锅炉房上!那里阴暗潮湿,鲜少有人靠近,连野狗都不愿在里面做窝!更重要的是,有一块松动的水泥砖后面,是他小时候藏弹珠的秘密地点!
就是那里! 陈林定了定神,强忍着身体的虚脱和内心的巨大恐惧,像一道无声的幽灵,蹑手蹑脚地溜到废弃锅炉房的断墙边。寒风卷着地上的尘土和碎纸屑扑面而来,夹杂着建筑垃圾特有的腐朽气味。他凭借着童年的记忆,在冰冷的、布满灰尘和蛛网的断墙根摸索着。冻僵的手指触碰到一块与其他砖块手感略有不同的水泥砖——它略微松动! 他咬着牙,用尽力气抠动砖块边缘。砖块在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中被他一点点抠了出来!露出后面一个拳头大小的、黑黢黢的墙洞!一股浓烈的土腥味和霉味扑面而来! 陈林毫不犹豫,闪电般地将怀里的旧布袋塞了进去!然后将那块沉重的水泥砖严丝合缝地推回原位!做完这一切,他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地靠在冰冷的断墙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冷汗又一次浸透了后背。 钱,暂时安全了。但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巨大压力并未减轻分毫。他必须回家,必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熬过这个夜晚!
拖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陈林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回自家门前。他深吸了几口冰冷的空气,努力平复着剧烈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试图让脸上僵硬的表情松弛下来。他抬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透出微弱光亮的破木门。
“吱呀——” 门轴发出干涩的呻吟。 一股熟悉的、带着劣质煤块燃烧气味和玉米糊糊特有寡淡味道的暖流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陈林冻僵的身体。狭小的斗室内,那盏十五瓦的白炽灯泡散发出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了房间的轮廓。父亲陈大山依旧沉默地蹲在门槛旁的小板凳上,背对着屋里,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将他的背影衬托得更加佝偻沉重,像一座压在全家心头的石头山。母亲赵桂枝坐在床边,就着灯光缝补着什么,昏暗的光线下,她鬓角的白发显得格外刺眼。妹妹陈小梅趴在角落那张破旧的小木桌上写着作业,小小的身影显得单薄而专注。
一切都和他清晨离家时一模一样。 压抑、沉重,如同凝固的死水。只有炉子上那口铝锅,偶尔发出几声微弱的“咕嘟”声,证明着里面煮着晚饭残余的玉米糊糊。
听到开门声,三人几乎是同时抬起头。 陈大山抽烟的动作顿住了,浑浊的眼睛隔着烟雾瞥了一眼门口,又迅速转了回去,只剩下一个冷漠沉默的背影。 赵桂枝放下手里的针线活,脸上带着深深的忧虑和疲惫,嘴唇动了动,刚想问一句“怎么这么晚回来”。 陈小梅则放下铅笔,乌黑的大眼睛好奇地看向门口,喊了一声:“哥?” “嗯……”陈林含糊地应了一声,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些。他低着头,避开父母可能的审视目光,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桌边属于自己的那张破板凳旁,一屁股坐了下去。身体的疲惫和高度紧张后的虚脱感如同潮水般涌来,让他几乎想立刻瘫倒睡去。然而,他必须强打精神,必须表现得和平时一样! “累……累死了……”他故意嘟囔了一句,声音带着浓浓的疲倦,试图解释自己的晚归和狼狈,“外面……风真大……” 他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放在嘴边哈着气。
然而,他低估了母亲的细心。 赵桂枝的目光,如同最温柔的探针,落在了儿子身上。从他进门时那不同寻常的踉跄脚步,到他脸上掩饰不住的疲惫和一种更深层次的苍白(那是巨大精神冲击后的虚脱),再到他浸湿了后背棉袄领口边缘那一片深色的汗渍(在温暖的室内格外显眼)……每一个细节都如同利刺,扎在母亲敏感而脆弱的心上! “林子,”赵桂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放下针线,站起身,走到陈林面前,眼神里充满了关切和担忧,“你脸色怎么这么差?白得吓人!后背怎么湿了这么大一片?你这孩子……是不是又……” 她后面的话没敢说出口,但意思不言而喻——是不是又去搞那些“歪门邪道”了? “没……没有!”陈林心里猛地一揪,矢口否认,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拔高,“就是……就是风大,走急了点!身上是汗……出了点汗!”他下意识地偏过头,不敢首视母亲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
“汗?”一首沉默抽烟的陈大山突然开口,声音沙哑低沉,带着浓重的鼻音,像砂纸摩擦铁皮。他依旧背对着屋里,但蹲着的背影明显僵硬了许多。“这大冷天的走急了出汗?你当你爹是傻子?” 他猛地吸了一口旱烟,辛辣的烟雾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佝偻的身体随着咳嗽一阵阵颤抖。 咳嗽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如同重锤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赵桂枝连忙走过去,轻轻拍着丈夫的后背,脸上满是心疼和焦虑。 陈小梅也放下了笔,担忧地看着父亲,又看看脸色苍白的哥哥,小手紧张地绞着衣角。 陈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掌心里全是冷汗。父亲的反应比他预想的还要激烈!
“爸,真没什么……”陈林试图辩解,声音干涩无力。 “没什么?”陈大山猛地止住咳嗽,霍然转过身!那张被岁月刻满深深沟壑、被生活重担压得黝黑麻木的脸上,此刻布满了惊怒交加的赤红!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愤怒和一种被深深欺骗的绝望!“没什么你身上哪来的这股味儿?!”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受伤老兽,赤红的眼睛死死瞪着陈林,声音嘶哑地咆哮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你当你爹鼻子瞎了?!这股子腌咸菜的骚味儿!又腥又臭!跟你妈腌酱菜缸里捞出来的一个德行!你说!你这一天不着家!到底滚去哪儿了?!是不是又去找那个张麻子了?!是不是又去倒腾那些要命的玩意儿了?!” 轰——! 如同惊雷在狭小的斗室里炸响! 陈林的脑袋“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冷汗如同瀑布般从额角、后背疯狂涌出!他千算万算,忘了自己身上沾染的、那来自张麻子帆布包深处、挥之不去的浓烈酱菜腥咸味!这股在仓库里被钞票油墨味暂时压制的恶臭,在温暖的室内,在母亲敏感的探查和父亲常年与油污、汗味打交道的嗅觉下,暴露无遗! 完了!彻底暴露了!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扼住了他的喉咙!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僵硬得像块木头,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那张因为暴怒而扭曲的脸庞越来越近!
“说啊!你个孽障!说话啊!”陈大山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投下巨大的、极具压迫感的阴影!他因为极度的愤怒和失望而浑身剧烈颤抖,指着陈林的手指如同枯枝般抖动着,“老子……老子把全家最后一点指望都给了你!就指望你能找个正经活儿!你……你倒好!转头就又去搞投机倒把!你是嫌这个家还不够倒霉?!嫌你爹妈活得还不够窝囊?!非得把全家都拖进局子里去才甘心吗?!” 他的咆哮声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充满了无尽的失望、心痛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那十三块七毛八分钱,是他和桂枝几十年从牙缝里抠出来的最后指望!是他对儿子最后一点卑微的信任!如今,这信任被彻底践踏得粉碎!换来的,是儿子身上那如同耻辱烙印般的酱菜恶臭! “大山!大山!你别……别气坏了身子……”赵桂枝吓得脸色惨白,死死拉住丈夫的胳膊,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恐慌,“林子!快跟你爸说!不是的!你说不是啊!” 陈小梅被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冲突吓傻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扑到母亲怀里,小小的身体瑟瑟发抖。
看着父亲赤红暴怒的双眼,听着母亲绝望哀求的哭喊,感受着妹妹惊恐无助的哭泣,陈林的心如同被无数把钝刀反复切割!自责、愧疚、恐惧、还有那无法言说的巨大压力,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他彻底淹没!那180元的巨款带来的虚幻光芒,在家人绝望的眼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肮脏! 他再也支撑不住! “噗通!” 一声沉闷的声响! 陈林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膝盖传来的剧痛远不及他心中痛苦的万分之一!他低着头,不敢再看父亲那绝望愤怒的眼睛,不敢再看母亲那泪流满面的脸庞,更不敢看妹妹那惊恐无助的眼神! “爸!妈!”陈林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彻底的崩溃,“我错了!我对不起你们!” 压抑了太久的恐惧、自责和巨大的压力,如同决堤的洪水,伴随着他嘶哑的哭喊彻底爆发出来!他像一个做错了事、终于被揭穿的孩子,在父母面前痛哭流涕,身体因为剧烈的哭泣而不停抽搐! “我……我没听你们的话……我是去找张麻子了……我是去鹏城了……我……我带了点东西回来卖……”他语无伦次,巨大的精神压力和身体的极度疲惫让他几乎无法组织语言,“可……可我没想连累家里……我真没想……火车上……差点被抓……货差点毁了……我……我……” 他哽咽着,后面的话被更汹涌的泪水堵住,只剩下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
狭小的斗室里,只剩下陈林压抑痛苦的哭声、母亲赵桂枝伤心欲绝的啜泣、妹妹陈小梅惊恐的呜咽,以及父亲陈大山那沉重如牛般的剧烈喘息!昏黄的灯光下,跪在地上的陈林,如同风暴中心最无助的祭品。那笔藏在废弃锅炉房墙洞里的180元巨款,此刻非但没有带来救赎的希望,反而成为了引爆这个本就脆弱家庭的最大炸药桶! 就在这时! “咳咳……咳咳咳……”一首试图安抚丈夫的赵桂枝,突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她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身体剧烈地摇晃,一只手死死捂住嘴,另一只手紧紧抓着胸口的衣襟,仿佛要将心肺都咳出来! “桂枝!”“妈!” 陈大山和陈林的惊呼同时响起! 赵桂枝剧烈地咳嗽着,身体弯成了一只虾米,痛苦地蜷缩下去。她的指缝间,赫然渗出几缕刺目的、令人心胆俱裂的暗红! “血……妈咳血了!”陈小梅惊恐的尖叫划破了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