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西莉娅闻言,月蓝色的眼眸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她下意识地望向埃里安,那目光中流露出的担忧几乎要满溢出来。
阿尔伯特将女儿的神情尽收眼底,那片死海般的眼眸中泛起一点波澜,似是自嘲,又似是无奈的叹息。
他用一种近乎开玩笑的疲惫口吻说道:“怎么,还怕我把你这位心上人给吃了不成?”
这句玩笑非但没有让气氛缓和,反而让塞西莉娅的指尖绷得更紧了。
埃里安对她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微微颔首,示意她不必担心。
塞西莉娅的目光在父亲和埃里安之间来回游移了片刻,最终还是选择了相信埃里安。
她站起身,最后看了埃里安一眼,那眼神复杂,既有嘱托,也有不舍。
然后,她才转身,以无可挑剔的公主礼仪退出了书房。
厚重的橡木门缓缓合上,发出沉闷的“咔哒”一声,彻底隔绝了两个空间。
门关上的瞬间,阿尔伯特仿佛卸下了一副无形的沉重枷锁。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口气息里包含了太多东西,以至于整个人的气场都变了。
属于国王的威严与疏离如潮水般退去,他整个身体都松弛下来,靠在柔软的沙发背上,那是一种浸入骨髓的疲惫。
书房里只剩下书卷的沉静与两人平稳的呼吸声。
国王不再是国王,只是一个面容憔悴的父亲。
他看着埃里安,这个让女儿展露出前所未有姿态的年轻人。
他的声音不再是刚才那样带着距离感,而是低沉、沙哑,甚至有些随意。
“阿尔伯特·希维尔。”
他说。
这不像自我介绍,更像是一次坦白。
埃里安的眼神里闪过一丝讶异。
国王主动报上自己的名字,这本身就是一种打破常规的示好。
阿尔伯特捕捉到了他表情的细微变化,那双空旷的眼眸注视着他,仿佛在确认着什么。
“她应该己经告诉你了吧?”
国王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入静水。
“关于她的身世。”
埃里安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平静地回视着这位国王,这位父亲。
他的平静本身,就是一种超乎寻常的表态。
阿尔伯特似乎读懂了这份平静。
他眼中的那片死海没有掀起任何波澜,只是那份空旷似乎变得更深邃了一些。
“看来,拉莱涅尔也和你谈过了。”
他用的是陈述句,语气中带着一种了然的疲惫。
埃里安心中微凛。
他没想到,国王竟然能首接猜到拉莱涅尔的存在。
“您……”
“不必惊讶。”
阿尔伯特打断了他,声音里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萧索。
“我的妻子……她即便离开了这个世界,也总有办法看顾她想看顾的人。”
他垂下眼帘,视线落在茶几上那冰冷的纹路上,仿佛那里镌刻着他所有的回忆与痛苦。
“她是不是告诉你,塞西莉娅是她排出神性力量的容器?”
阿尔伯特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
“她是不是还说……她见到塞西莉娅,就像见到了她的催命符?”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钝刀,在缓慢地切割着他自己的灵魂。
埃里安没有说话。
阿尔伯特也不需要他回答。
国王发出一声低沉的、近乎于叹息的轻笑,那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自嘲。
“她总是这样……将所有的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
“她以为那样就能保护我们,保护她爱的一切。”
阿尔伯特抬起头,那双死寂的眼眸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聚焦在埃里安身上,里面翻涌着埃里安从未见过的,属于一个丈夫的痛苦。
“但她错了。”
“那个仪式,那个近乎禁忌的炼金魔法……是我提出来的。”
这个真相,比之前拉莱涅尔的坦白更加沉重。
如果说拉莱涅尔的决定是出于神选者的无奈与求生本能。
那么阿尔伯特的决定,则是一个凡人国王,在目睹挚爱被非人力量吞噬时,所能做出的最疯狂、最绝望的反抗。
“我看着她一天天被那所谓的神恩侵蚀,看着她的情感、她的记忆,甚至她作为人的部分一点点被剥离。我不能接受,我绝不能接受我的爱人变成一个没有感情的神偶。”
阿尔伯特的声音开始带上了一丝压抑的颤抖,那是积压了十几年的痛苦与悔恨。
“我翻遍了王室所有的禁书,求助了帝国最隐秘的炼金术士,最终找到了那个方法。”
“剥离一部分神性,孕育一个新的生命来承载它。”
“拉莱涅尔一开始是拒绝的。她宁愿自己被吞噬,也不愿意创造一个……工具。”
国王的视线穿过埃里安,望向了书房墙壁上那副巨大的、早己被布幔遮盖的画像。
所有人都知道,那后面曾挂着希维尔王室最美丽的王后,拉莱涅尔的画像。
“但我说服了她。”
“或者说,我逼迫了她。”
阿尔伯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但那是一种燃尽一切后的死寂。
“我告诉她,如果她不答应,我就毁掉整个神殿,向代表黑夜的本源宣战,哪怕让人类帝国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埃里安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终于明白,眼前这位意志消沉的国王,曾经拥有过何等疯狂的意志与魄力。
“所以,埃里安先生。”
阿尔伯特将视线重新拉回到他的身上。
“拉莱涅尔见到塞西莉娅,是见到了自己的催命符。而我……”
他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无比艰难。
“我见到她,是见到了我此生最大的罪证。”
“她是我亲手为挚爱打造的囚笼,是我为了一己私欲而创造出的牺牲品。”
“她活生生地站在那里,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我是如何的自私、懦弱、无能。我救不了我的妻子,反而用一种更残忍的方式,将痛苦延续到了我女儿的身上。”
这就是阿尔伯特·希维尔的“死海”。
那不是失去挚爱的哀伤,而是被负罪感与自我厌恶彻底淹没的、永无天日的绝望。
“我不敢看她,不敢亲近她。因为每当她用那双和拉莱涅尔有着相似颜色的眼睛看着我时,我就仿佛能听到她在质问我。”
“父亲,你为什么……要让我诞生于世?”
书房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阿尔伯特说完这一切,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整个人更深地陷入沙发里,连指尖都透着一股无力的灰败。
许久,他才再次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
“我今天找你来,不是为了以一个国王的身份审视你,也不是以一个父亲的身份考验你。”
他的目光在埃里安身上停留。
“我只是想知道……”
“一个能让她卸下所有防备,能让她展露出那样笑容的人。”
“在你眼中,她……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