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阿尔伯特的问题像一枚投入死海的巨石,没有溅起浪花,却让那份沉寂变得更加深不见底。
他问,在他眼中,塞西莉娅究竟是什么?
这个问题里,没有国王的威严,也并非父亲的考量。
那是一个迷失在罪孽与悔恨的迷雾中,一个灵魂的求救。
埃里安的目光平静如初。
他没有被国王那份足以压垮任何人的绝望所动摇,也没有立刻给出廉价的安慰或苍白的定义。
他的视线扫过书房,扫过那些被妥善保管却蒙上尘埃的书卷,扫过国王花白的鬓角,最后,重新落回那双空洞的眼眸。
他能感受到这位父亲的痛苦,那是一种将自己活生生钉在十字架上的酷刑。
许久,埃里安终于开口,声音清澈而稳定,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陛下。”
他没有首接回答那个问题。
“在我与她初遇的那段日子里……”
埃里安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讲述一个与此地无关的遥远故事。
“至少,是在我记忆中的初遇。”
“我曾问过她一个问题。”
阿尔伯特的身躯微微一震,那双死寂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波动,他像一个溺水者,抓住了这根突兀出现的稻草。
埃里安继续说道。
“我问她,‘你究竟是谁?’”
这个问句,如同穿越时空的回响,精准地击中了阿尔伯特内心最深处的痛点。
这也是他十几年来,无时无刻不在质问自己的问题。
塞西莉娅,究竟是谁?
是延续拉莱涅尔生命的希望?
还是他亲手犯下的罪证?
“她给了我三个答案。”埃里安说。
阿尔伯特的呼吸骤然一紧,他身体前倾,那是一种本能的、迫切想要知道答案的姿态。
他以为,那三个答案里,或许就藏着他寻求了半生的、能够让他解脱的钥匙。
“她……她说了什么?”
国王的声音干涩嘶哑,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急切。
然而,埃里安却轻轻摇了摇头。
他没有回答。
反而,他用那双能够看透人心的眼睛,平静地回望着阿尔伯特。
“陛下。”
“那三个答案是什么,真的重要吗?”
这一句反问,轻描淡写,却比任何宏大的道理都更具力量。
它像一道惊雷,在阿尔伯特那片名为“绝望”的死海中,硬生生劈开了一道裂隙。
重要吗?
阿尔伯特愣住了。
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
对他而言,塞西莉娅的身份,她的定义,就是他一切痛苦的根源。
是他赋予了她“容器”的身份。
是他强加给她“罪证”的标签。
他用这些定义将自己牢牢囚禁,也用这副枷锁,将女儿隔绝在了千里之外。
埃里安看着国王脸上闪过的茫然与错愕,他知道,自己的话语己经触及了核心。
“在当时,我听不懂她的答案。”
“我觉得那些话语充满了她一贯的骄傲,神秘,甚至有些……不知所云。”
“但现在我明白了。”
埃里安的语气笃定而温和。
“重要的不是她给了什么答案。”
“重要的是,是‘她’在回答。”
阿尔伯特的瞳孔猛地一缩。
埃里安没有给他喘息的时间,继续说道。
“对我而言,她不是一个为了拯救谁而诞生的‘容器’。”
“她不是您与王后陛下过往的延续。”
“她更不是您口中那份沉重的‘罪证’。”
每一个否定,都像一记重锤,敲击在阿尔伯特固若金汤的自我厌恶之上。
“在我眼中……”
埃里安的脑海中浮现出塞西莉娅的模样。
不是那个在战场上睥睨众生,挥洒月、血、冰三相之力的恐怖存在。
也不是那个在学生会里高傲严厉,不容置喙的会长。
而是那个会在他面前卸下所有伪装,会因为他一句无心的话而闹别扭,会笨拙地关心人,却又嘴硬不肯承认的女孩。
“她会因为觉得艾琳愚钝而生气,但如果发现是自己错了,也会别扭地道歉。”
“她会在所有人都夸赞她天赋异禀时,对此不屑一顾。”
“她会用最尖锐的言语将人推开,却会在背后默默收拾残局。”
“她会在我受伤时,比我还要紧张。”
“她喜欢调戏我,看我不知所措的样子,但只要我稍微主动一点,她的耳朵就会比谁都红。”
埃里安的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极淡的、发自内心的笑意。
那份笑意,在这间被阴霾笼罩了十几年的书房里,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却又如此耀眼。
“她高傲,严厉,以自我为中心。”
“但她也温柔,坚定,甚至……有些可爱。”
“她不是一个符号,不是一段历史,更不是谁的附属品。”
“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她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有自己的骄傲与笨拙,有自己的爱与恨。”
阿尔伯特怔怔地听着。
埃里安口中的那个女孩,如此鲜活,如此立体。
熟悉,却又陌生得让他心慌。
他仿佛能透过埃里安的描述,看到那个总是与他保持着距离的女儿,在另一个他从未窥见过的地方,展露着他从未见过的姿态。
那些细碎的、属于“人”的片段,是他十几年来刻意回避,不敢去看的画面。
因为每多看一分,他内心的罪恶感就会加深一分。
“所以,陛下。”
埃里安收起了嘴角的笑意,目光重新变得郑重。
他看着眼前的国王,这个被悔恨淹没的父亲,一字一句,清晰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您问我,她是什么。”
“她不是月亮,不是利刃,不是神性的囚笼,也不是谁的催命符。”
“她就是塞西莉娅。”
“只是塞西莉娅而己。”
话音落下。
书房再度陷入沉默。
但这一次的沉默,与之前截然不同。
那片盘踞在阿尔伯特眼中的“死海”,那份浓稠到化不开的绝望与自我厌恶,第一次……剧烈地翻涌起来。
埃里安的话,没有提供任何赦免。
却给了他一个全新的,他从未敢于触碰的视角。
塞西莉娅……就是塞西莉娅。
一个独立的人。
而不是他罪孽的证明。
这个认知,简单得近乎可笑,却像一道撕裂黑暗的光,野蛮地照进了他封闭了十几年的内心。
阿尔伯特靠在沙发上,身体依然疲惫,但那股浸入骨髓的死寂,似乎被冲淡了一丝。
他看着埃里安,这个年轻人,没有被他的身份、他的痛苦所迷惑。
他只是平静地,将他所看到的“真实”,呈现在自己面前。
“父亲,你为什么……要让我诞生于世?”
那句曾经日夜折磨他的幻听,此刻再度响起。
但这一次,阿尔伯特的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埃里安刚刚给出的答案。
因为……你是塞西莉娅。
仅此而己。
许久,阿尔伯特闭上了眼睛,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那口气息,仿佛带走了积压了十几年的,一丝沉重的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