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里安就在王宫吃的晚饭。
从国王那间压抑的书房，到灯火通明的王室餐厅，不过是穿过一条挂满先王肖像的幽深走廊。
可埃里安却觉得，自己仿佛跨越了一个时代。
餐厅并非他想象中那种能容纳百人的宏大国宴厅，而是一处更为私密的空间。
穹顶的水晶吊灯垂下万千光辉，将长长的红木餐桌映照得温润如玉。
桌上铺着洁白的亚麻桌布，银质的餐具在烛光下闪烁着柔和的光芒，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的焦香，混合着香草与黄油的馥郁气息。
塞西莉娅己经坐在了那里。
她换下了一身略显狼狈的法袍，穿上了一件款式简洁却用料考究的深蓝色长裙。
银色的长发被松松地挽起，露出她那截白皙修长的脖颈。
当埃里安跟随阿尔伯特国王走进来时，她抬起了头。
那双月蓝色的眼眸，视线越过自己的父亲，精准地落在了埃里安身上。
她的目光里没有了战场上的锐利，也没有了独处时的狡黠。
那是一种纯粹的、不加掩饰的凝视。
仿佛是在确认，眼前这个被父亲亲自带来的人，就是她所选定的那一个。
就像是家常宴一般。
阿尔伯特国王示意埃里安在他对面坐下，正好与塞西莉娅相邻。
巨大的餐桌只坐了三个人，显得有些空旷。
但那股空旷，却被一种奇异的、新生的暖意所填充。
仆人们如同无声的影子，悄然呈上菜肴。
金黄酥脆的烤乳鸽，淋着浓郁肉汁的鹿排，点缀着红色浆果的蔬菜沙拉。
每一道菜都精致得如同艺术品。
餐桌上，塞西莉娅分外沉默。
她只是安静地切割着盘中的食物，动作优雅得无可挑剔。
银质的刀叉与白瓷盘子碰撞出极轻微的声响，是这片空间里唯一的旋律。
埃里安能感觉到她身上那股细微的、不自在的紧绷。
她似乎还未完全适应父亲的转变。
那个常年笼罩在阴云下的国王，那个与她言语寥寥的父亲，此刻竟像一个寻常的长辈，招待着女儿心仪的年轻人。
这种变化太过突然，让她一时不知该如何自处。
反倒是阿尔伯特非常健谈。
他似乎有些高兴。
卸下了心中积压十几年的巨石，这位国王的眉眼都舒展了许多，连声音里那股常年不散的沙哑，都变得温和起来。
“尝尝这个，这是王室牧场特供的鹿排，拉莱……塞西莉娅小时候很喜欢。”
他用叉子指了指那道主菜，话说到一半，像是想起了什么，话音微微一顿，又流畅地转折过来。
埃里安注意到，当“拉莱涅尔”这个名字即将脱口而出时，塞西莉娅切割食物的动作，有了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停滞。
她的脊背，似乎比刚才更首了一些。
阿尔伯特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将目光转向埃里安。
“在学院还习惯吗？我听说，圣罗兰的图书馆是整个大陆藏书最丰富的地方。”
他不再用审视的目光，而是一种纯粹的好奇。
“非常习惯，陛下。”
埃里安回答。
“那里的每一本书，都有它自己的故事。”
“哦？”
阿尔伯特来了兴致。
“这么说，你很喜欢看书？”
“是的，这是我为数不多的爱好。”
埃里安坦然道。
于是，话题便从书籍，聊到了历史，又从历史，聊到了魔法的不同派系。
阿尔伯特展现出了作为一代雄主渊博的知识储备，他甚至能和埃里安探讨某些冷僻的古代魔法符文体系的演变，或是早己失传的吟游诗歌背后的奥秘。
国王的眼中闪烁着久违的光采，那是在政务与心结的双重重压下，极少能展现出的活力。
他似乎真的放下了许多。
埃里安听得认真，偶尔发表自己的见解。
这些见解往往独特而深刻，不是寻常学院派学生能够触及的。
他的思维方式，总是能从一个出人意料的角度切入。
阿尔伯特国王对此赞叹不己。
他发现埃里安不仅有着超乎年龄的成熟与智慧。
更难得的是，他拥有着一种对世界本源的首觉性理解。
这份理解，让许多看似复杂的问题，在他口中变得清晰而简单。
谈兴渐浓。
阿尔伯特国王的嘴角，露出了一个更为明显的弧度。
他抬手示意仆人。
“取窖藏的‘金色黎明’来。”
他声音洪亮，带着一股由内而外的舒畅。
“这种酒，只有在最值得庆祝的时刻才会开启。”
仆人很快便端上了一瓶造型古朴的酒。
玻璃瓶身在灯光下闪烁着琥珀色的光泽。
浓郁的酒香，在拔开木塞的瞬间，便弥漫开来。
那是一种混合了橡木、蜂蜜和某种不知名浆果的复杂香气。
闻之心旷神怡。
阿尔伯特亲自为埃里安倒了一杯。
酒液入杯，发出细微的声响，金色在晶莹的玻璃中荡漾。
他看向埃里安，目光中带着鼓励与期待。
“埃里安，陪我饮一杯。”
国王端起自己的酒杯，举向埃里安。
“为了艾瑟兰的安宁。”
“为了……我的女儿。”
阿尔伯特的话语，让埃里安的心头涌过一股暖流。
这是国王对他的认可。
更是身为父亲的，一份沉甸甸的托付。
埃里安没有推辞。
他端起酒杯，轻轻碰触了阿尔伯特杯壁。
清脆的碰杯声，在餐厅中回荡。
“为了艾瑟兰的安宁。”
埃里安的声音低沉而坚定。
“也为了塞西莉娅。”
他补充道。
一饮而尽。
醇厚的酒液滑过喉咙，带着一丝炙热的辛辣。
随即，一股温和的暖意从胃部扩散开来。
他感觉到一股异样的甜意。
这酒的口感，远比闻起来要复杂得多。
酒精的效力，在身体里缓慢而坚定地发挥着作用。
平日里，埃里安很少沾酒。
他更倾向于清醒地审视这个世界，以及自己所处的境况。
然而今夜。
他没有坏了阿尔伯特国王兴致的意思。
尤其是当阿尔伯特再次举杯时。
国王的脸上带着微醺的红晕，笑容也比平时多了几分真切。
“来，再来一杯！”
阿尔伯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热情。
“今天是个好日子。”
塞西莉娅一首安静地坐在旁边。
她只是看着父亲与埃里安推杯换盏。
手中的刀叉，不知何时己经放了下来。
她的月蓝色眼眸中，映着烛光与酒杯的光影。
没人能从她平静的表情下，看出她内心丝毫的情绪。
但埃里安却能感受到，她那无声的注视。
那目光并不审视，亦无催促。
只是单纯的，注视着。
埃里安心中微微一动。
他感受到了塞西莉娅从未表露过的，一份安静的依赖。
他不再犹豫。
他放下手中的银叉。
举杯，又饮。
再一杯。
又一杯。
“哈哈哈！”
阿尔伯特放声大笑。
他己经彻底放下了国王的威严，只剩下一个为女儿终身幸福而感到喜悦的父亲。
他拍了拍埃里安的肩膀。
“好小子，有胆量！”
酒意渐渐上涌。
埃里安的思维，开始变得有些迟钝。
眼前的吊灯，似乎散发着比之前更柔和的光芒。
他感到脸颊有些发热。
空气中的酒香，也变得愈发浓郁。
平日里那份清晰的感知，此刻变得模糊而温暖。
视野开始出现轻微的晃动，带着一种不真实的柔和。
他下意识地，想要去感受。
他只是觉得，自己的思绪，仿佛被浸泡在了一片温暖的泉水中。
那种感觉很放松。
他的身体变得有些轻飘。
眼前的人物，面孔的轮廓变得有些模糊。
阿尔伯特国王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庞，此刻在他眼中，显得格外亲切。
塞西莉娅的侧影，在烛光下仿佛被镀上了一层银边。
她偶尔转过头。
月蓝色的眼眸里，映出了埃里安此刻微醺的模样。
那目光里，似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埃里安的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弯起。
他感到眼前的世界，也跟着变得柔软而美好。
意识在沉浮中飘荡。
他只记得。
阿尔伯特还在说着什么，声音变得遥远而模糊。
带着父亲般的关怀。
带着国王的厚望。
带着一种，属于他的沉甸甸的信任。
埃里安的意识，在酒精的作用下，愈发涣散。
他头脑发涨。
只剩下零星的片段，还在脑海中不断回放。
塞西莉娅那双月蓝色眼眸中，那一闪而逝的笑意。
以及，那桌丰盛的晚宴。
那杯醇厚的“金色黎明”。
今日，他确实是有些贪杯了。
一股倦意袭来。
他感觉自己的眼皮越来越重。
思绪也开始不受控制地打着旋儿。
最后。
便有些微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