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一叶无舵的小舟，在温暖的金色酒海里浮沉。
埃里安的头脑发涨，眼前的世界隔着一层朦胧的水雾，所有尖锐的棱角都被磨平，变得柔软。
头顶华丽的吊灯光晕散开，在他视野里化作一片片温暖的金色碎片，缓缓飘落。
阿尔伯特国王洪亮的声音，仿佛隔着遥远的距离传来，带着父亲般的关怀与一国之君的厚望，断断续续，不太真切。
他好像还在说些什么。
“天色不早了。”
“从王宫返回圣罗兰，路途遥远，夜里也不安全。”
国王的声音里，那份因“金色黎明”而起的酣畅尚未完全褪去，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暖意。
“今夜，就在宫中住下吧。”
这个提议穿过了酒精构成的厚重屏障，终于抵达了埃里安几乎停摆的思绪中枢。
留下。
这个词听起来，带着无法抗拒的诱惑。
他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抗议任何形式的、超过一米以上的移动。
埃里安几乎是凭着本能，沉重地、缓慢地点了点头。
一个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动作。
阿尔伯特国王看见了，他那张因酒意而红润的脸上，笑容愈发舒展。
他抬起手，正要唤来侍立在餐厅远处的宫廷仆人。
“来人，为埃里安阁下准备王宫里最好的客房……”
话音未落，国王的声音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突兀地停在了喉咙里。
他的目光，越过桌上摇曳的烛火，落在了自己女儿的身上。
塞西莉娅一首很安静。
她始终安静地坐在那里，仿佛一尊沐浴在月光下的精致雕像，晚宴的热闹与喧嚣都与她隔绝。
而此刻，她缓缓抬起了头。
那双月蓝色的眼眸，平静无波地望向自己的父亲。
那目光里没有请求。
亦无催促。
甚至没有任何可以被常人解读为“情绪”的东西，只是一种纯粹的、不容置喙的注视。
可就是这样一道目光，让餐厅里原本热烈酣畅的气氛，如同被浇上了一捧冰雪，悄然冷却。
阿尔伯特喉结滚动了一下，将未说完的话，连同一个复杂的叹息，一并咽了回去。
他看着自己的女儿。
看着她那双和她母亲拉莱涅尔如出一辙的、却更加坚决的眼眸。
国王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闪过一丝极为复杂的无奈。
最终，那无奈融化成了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
罢了。
女大不中留啊。
他像是放弃了什么，对着那正要上前的仆人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他的目光重新回到塞西莉娅身上，声音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纵容与妥协。
“……塞西莉娅，你来安排吧。”
这道指令的转变，在埃里安混沌的脑海中，激起了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涟漪。
他不太明白这父女间无声的交锋。
只是隐约感觉到，某种无形的、绝对的掌控权，从国王的手中，平稳地移交到了塞西莉娅那里。
下一刻，一股清冽的、带着月华般凉意的气息靠近了。
塞西莉娅站了起来。
她起身时，深蓝色的长裙裙摆拂过地面，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像流淌的夜色。
她走到埃里安的身边，垂下眼帘，静静地看着他。
她的脸离得很近。
埃里安模糊的视野里，她精致的下颌线、微抿的淡色嘴唇，还有那双仿佛能倒映出整片永寂星空的眼眸，都变得异常清晰。
他甚至能看清她纤长的睫毛，在烛光下投下的那片浅淡又温柔的阴影。
“埃里安。”
她的声音很轻，像晚风拂过冰晶凝结的琴弦，带着一丝凉意，却又意外的柔和。
“还能站起来吗？”
埃里安眨了眨沉重无比的眼皮，试图重新夺回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
他用手掌撑住光滑的桌面，摇摇晃晃地，想要站起。
可双腿却像灌满了铅，一股强烈的眩晕感猛地袭来，让他身形一晃，险些再次跌坐回椅子里。
就在这时，一只手及时地扶住了他的手臂。
那只手微凉，却异常有力，稳稳地托住了他大半的重量。
“我扶着你。”
塞西莉娅的声音就在他的耳边响起。
她的气息，混合着某种雪地里初开的寒梅般的冷香，悄然钻入埃里安的鼻腔，竟驱散了些许浓郁呛人的酒气。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将身体的全部重量，都交托于身边的这份支撑。
她的肩膀明明看起来那般纤细，却给予了他意想不到的、坚实无比的安稳。
在塞西莉娅的搀扶下，埃里安终于踉跄着离开了座位。
国王阿尔伯特没有起身。
他就坐在主位上，沉默地看着女儿扶着那个醉意朦胧的年轻人，一步步，朝餐厅外走去。
他的眼中，父亲的慈爱与君王的审视激烈地交织着。
最终，一切情绪都化为了释然。
他举起那杯残余着金色酒液的水晶杯，对着那两个相携而去的背影，遥遥一敬。
而后，一饮而尽。
王宫的走廊悠长而安静。
穹顶的壁画与两侧沉默的全身铠甲，在埃里安眼中拉长，扭曲，变形，化作一条条流动的光影色块。
脚下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映出两个紧紧交叠在一起的模糊身影。
他的脚步虚浮，身体绵软无力，几乎是整个人都挂在了塞西莉娅的身上。
头颅不自觉地，寻了个最舒适的位置，轻轻靠在了她的肩窝。
鼻尖萦绕的，全是她法袍上那股清冷而干净的气息。
很好闻。
让人莫名的安心。
“塞西莉娅……”
他含混地念着她的名字，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想说什么，只是本能地想要呼唤。
塞西莉娅没有回答。
她只是沉默地走着，脚步平稳而坚定，带着他穿过一道道拱门，拐过一个个幽深的转角。
这条路，似乎并不是通往待客的区域。
周围的装饰变得愈发雅致，空气中流动的魔法元素也似乎更加纯粹与宁静。
这里是王室成员真正的居所。
最终，她们停在一扇雕刻着繁复银月与荆棘花纹的厚重木门前。
塞西莉娅依然用肩膀支撑着埃里安，只是空出一只手，轻轻推开了那扇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