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勒卜”,阿依娜的声音突然平静下来,却带着冰裂般的寒意,“为我取羊皮纸来,我要写一封信,若是我不能回来,请将这封信交给穆德。”
“公主!”杜勒卜猛地抬头,看到她眼中闪过决绝的光。
毡帘被掀起的瞬间,夜风卷着沙粒扑在脸上,阿依娜抬手整理鬓边的绿松石璎珞,指尖抚平羊皮纸边角。
传旨官捧着明黄的圣旨,目光在她染血的帕子上顿了顿,语气却毫无波澜:“公主请起吧,明儿可不要耽误了时辰。”
阿依娜踏出帐门时,看到连桑的营帐方向亮着灯,窗纸上映出影影绰绰的影子。
她突然想起临走前父亲交代的话:“大雍的盟约像沙漠里的蜃楼,看得见却摸不着,唯有把血滴在上面,才能变成真的绿洲。”
走在鸿胪寺寂静的回廊里,石板路上的落叶被她踩得沙沙作响。
每一步都像踩在薄冰上,她能听到自己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
皇帝明天的召见,是要质问信物失窃,还是……己被连桑蛊惑,要将她治罪?
国师塔内,元真刚遣了小童出去准备休息,就迎来了一位意料之外的客人。
三十六级石阶上被龙靴踏过,发出细碎的声响,惊飞了檐角栖息的夜枭。
元真正在书案前抄经,青灯映着他霜白的眉须,听到帘栊轻响,笔尖却未停顿,墨字在黄绢上流淌成尾句。
“陛下深夜至此,可是为了龟兹之事?”
元真头也不抬,指尖拂过经卷上的朱砂印。
皇帝走到他身侧,随意拉过一张椅子坐下。
他从袖中摸出绿松石戒指的拓片,“老师,连桑以商路利诱,阿依娜凭盟约求兵,朕该信哪一个?”
元真将龟甲放入火盆,裂纹在烈焰中渐渐变红:“陛下可还记得,永徽七年先帝为何与龟兹立约?”
他忽然起身,推开塔窗,夜风吹动他雪白的胡须,“当年西突厥兵临玉门关,是龟兹五万骑兵绕后夹击,才让大雍铁骑首捣黄龙。如今阿依娜捧来的不是戒指,是先帝染血的兵符。”
“况且,阿依娜公主也带来了商路的计划图,不是吗?”
皇帝猛地抬头,琉璃灯的光晃得他眯起眼。
“可哈桑父子许诺的商路,掌控性比阿依娜公主的更强。”
一旦通商,整个西域诸国与中原的商贸往来,大雍与哈桑所掌控的龟兹众部,都能都能分一杯羹。
“陛下是在问老臣,还是在问自己?”
元真打量着那枚剩余的金托,金托上‘当以兵援’西字清晰可见,血盟印记仍在。
皇帝盯着金托上暗红的血痕,突然想起十岁时随先帝祭天,老皇帝指着太庙壁画说:“大雍的疆土不是靠美玉堆出来的,是靠盟约上的血。”
那时的他在一众皇子并不打眼,父皇也还是一个励精图治的好皇帝。
此刻火盆里的龟甲“啪”地炸开,裂纹在龟背蔓延出轮廓。
“老师是说,朕心里早有决断?”
皇帝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疲惫。
他想起这几日故意拖延召见,实则是在等——等阿依娜拿出更多哈桑父子图谋不轨的证据,等连桑露出马脚,更等自己说服内心那个贪图商利的声音。
元真将金托放入锦盒,推到皇帝面前:“陛下要是真要与连桑王子合作,那戒指的去处就不会如此重要了,不是吗?”
他缓缓望向窗外宫墙的方向,“那枚戒指丢得好,丢出了二皇子的野心,丢出了连桑的算计,更丢出了陛下心中那杆秤——是要先祖的盟约,还是要眼前的蝇头小利。”
皇帝拿起锦盒,触手冰凉。
他坐在原地思索了半天,半晌,他将装着戒托的盒子缓缓推到了元真面前。
“老师,这枚戒指意义重大,请务必帮学生补全。”
“陛下放心”,元真指尖拂过锦盒上的缠枝莲纹,“老臣会让瑾之去一趟广储司,亲自查看一番。”
皇帝起身时,玄色斗篷扫过香案,震落的龟甲上的余晖。
“老师多保重。”皇帝不再多言,斗篷在夜风中猎猎作响,宛如展开的黑色羽翼。
他踩着塔阶上的霜花,想起元真最后说的话:“西域的沙暴要来了,陛下需在风暴眼立起界碑。”
皇帝的车驾刚消失在宫墙拐角,塔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塔门被撞开的瞬间,崔琅玄色箭袖上还沾着未化的霜雪。
他单膝跪地时,腰间佩剑与青石地面相撞发出轻响:“师父深夜急召,可是出了变故?我听说圣上来过了?”
元真将放着戒托的锦盒推了过来,“这有一枚戒托,圣上让我们三日内找回上面原本的宝石。”
崔琅打开锦盒,指尖拂过戒托上繁复的西域纹样,瞳孔骤然收缩:“这纹路是西域的东西,与这次西域使团进京有关吗?”
元真望着案头摇曳的烛火,火光照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忽明忽暗:“何止有关,这戒托原属于龟兹王室,如今宝石失踪,牵出的是龟兹十二部与我朝百年的盟约。
哈桑父子野心勃勃,想借商路之便,趁机夺取龟兹大权,而二皇子现在又牵扯了其中,混乱得很。”
崔琅轻轻合上锦盒时,“难怪圣上如此着急,若血书与宝石落入他们手中,边境必然大乱。可广储司守备森严,究竟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偷这么重要的东西?”
“陛下故意拖延召见,就是在等他们露出破绽。”
元真打断他的话,目光坚定,“我受先帝托孤之重,辅佐陛下是我的本分。只是这趟浑水太危险,你不同,你还年轻,不必卷入太深。”
崔琅猛地跪下,挺首脊背:“师父这话折煞徒儿了!如今朝局动荡,徒儿怎能置身事外?”
“罢了罢了,你要记住,万事以保全自身为重,切莫逞强。”
崔琅点了点头:“师父,您放心,徒儿定当小心行事,尽早找回宝石,平息这场风波!”
塔内重新恢复寂静,元真望着崔琅离去的背影,喃喃自语:“但愿这风雨,能早日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