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满今天晚班，但因为想到妈妈寄过来的东西，就提前来到医院，刚走进医院时，正撞见许清远在训斥几个实习医生。晨光穿过玻璃穹顶落在他紧蹙的眉间，白大褂下摆随着急促的手势翻飞，像只炸毛的雪鸮。
"CT影像显示这么明显的肺部浸润你们都没发现？"他的声音带着砂纸般的粗粝感，"如果这是你们自己的孩子……"
实习医生们低着头不敢说话，首到许清远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林小满这才注意到他脸色透着不正常的潮红，握病历的手背青筋凸起。
"许医生，"她快步上前，"您该休息了。"
许清远身形微顿，转头时金丝眼镜滑落鼻梁，露出眼底密布的血丝。见到是她，紧绷的下颌线条忽然松了几分："你怎么来了，不是晚班吗?"
"嗯，有点事，所以早点过来。"林小满从包里掏出个密封罐，"这是我妈非要带给你的藕粉，说感谢你的药。"
许清远盯着罐子沉默半晌，突然伸手接过："替我谢谢阿姨。"
这个动作让实习医生们集体倒抽冷气——全院都知道许医生从不接受别人的礼物。林小满正要解释，却见他径首撕开包装舀了勺藕粉倒进保温杯，动作行云流水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许医生对花生过敏。"护士站的李姐凑过来低语，"上个月误食了含花生酱的饼干，差点休克。"
林小满脑中嗡的一声。她分明记得母亲往藕粉里加了自制的花生碎，说是提香秘方。眼看许清远仰头要喝，她一个箭步冲上去打翻了杯子。
乳白的藕粉泼在瓷砖上，氤氲的热气中浮着星星点点的金黄碎粒。
"有花生！"林小满声音发颤，"您不要命了吗？"
许清远保持着举杯的姿势，喉结动了动："这是你母亲的心意。"
"所以你就拿命来尝？"林小满气得眼眶发酸，"许清远你……"
话未说完，男人突然踉跄着扶住墙。林小满这才发现他连耳后都泛着不正常的红疹，显然是过敏反应的前兆。
急救室监护仪的嗡鸣声里，林小满握着过敏针剂的手不住发抖。病床上的许清远安静得像个标本，唯有监测仪上起伏的心电图证明他还活着。
"为什么不早说？"她给他换冰袋时终于忍不住问。
许清远侧过脸，鼻梁在蓝光屏上投下嶙峋的影："看到你眼里的期待，就忘了。"
这话烫得林小满指尖一颤。冰水顺着指缝滴在男人锁骨上，蜿蜒着没入衣领。她慌忙去擦，却被他滚烫的掌心按住手腕。
"小雨明天手术。"他声音沙哑得像砂纸，"帮我去看看她。"
儿童病房的夜灯暖如星子。小雨蜷在粉色被窝里，怀里抱着林小满送的独角兽玩偶。听到门响，她立刻睁开亮晶晶的眼睛："小满姐姐！许医生呢？"
"许医生在休息。"林小满给她掖被角，"小雨害怕吗？"
小女孩摇摇头，又点点头："许医生手好烫，今天给我听心跳的时候都在抖。"她突然神秘地凑近，"我知道个秘密——许医生办公桌最下面的抽屉里，有好多你的画像。"
林小满心跳漏了一拍。折返医生办公室时，她的手比当年第一次静脉穿刺抖得还厉害。月光从百叶窗缝隙漏进来，在抽屉里铺陈出一叠素描纸。
全是她。
握着听诊器皱眉的她，给孩子们分饼干时笑出酒窝的她，接到妈妈电话紧张的她……最新一张是团建时马尾飞扬的他，右下角标注着日期：他通宵值班那晚。
泪水模糊了视线。林小满冲回病房，却在门口听见陈敏的声音："……当年苏媛也是这样。你以为救赎别人就能赎罪？"
"这次不一样。"许清远的咳嗽声撕心裂肺，"小雨的手术……"
"你连熬36小时盯着仪器，跟三年前苏媛出事时一模一样！"陈敏突然提高声音，"当年要不是你坚持给那个孩子做高风险手术，苏媛不会……"
"砰！"
林小满撞开门，看到许清远赤脚站在满地玻璃渣中。月光将他割裂成黑白两半，左手指尖滴落的血珠在地面绽开暗红的花。
消毒水的气息突然变得粘稠，陈敏的话像把生锈的手术刀，正在剜开某个尘封的创口。
"出去。"许清远的声音轻得像监护仪的警报。
陈敏离开时的关门声惊醒了林小满。她蹲下身去捡玻璃碎片，却在碎影中看到自己颤抖的瞳孔。三年前那个雨夜的碎片突然涌入脑海——父亲的白大褂染着同样的红，急救室的地面也是这样泛着冷光。
"别动。"许清远想拉她，被玻璃划破的掌心擦过她手背。温热的血渗进她指缝，与记忆里父亲逐渐冰凉的血重叠。
林小满猛地抽回手，喉咙像被砂纸磨过："三年前……苏媛医生的事……"
许清远靠着墙缓缓滑坐在地。月光爬过他的颧骨，在眼窝投下深井般的阴影："那天也是法洛西联症手术，八岁男孩。"他的指尖无意识左腕内侧的疤痕，"我主刀，苏媛是器械护士。"
林小满想起父亲临终前抓着她的力道，也是这般要将人骨血捏碎的疼。她摸到口袋里的素描画，被血浸湿的边角黏在掌心。
"术后七十二小时，孩子突然室颤。"许清远的声音开始破碎，"苏媛最先发现异常……本该我去处理导管……"
他的喉结在阴影里滚动，仿佛吞咽着玻璃渣："她冲进去时，感染源样本瓶碎了……"
林小满突然明白那些午夜徘徊在ICU外的脚步声，那些对着旧照片的喃喃自语，都是他在时光牢笼里永恒的忏悔。就像母亲至今不肯踏入医院，就像她总在给患儿穿刺时看到父亲含笑的眼睛。
"所以你才不要命地守着小雨？"她触到他滚烫的额头，惊觉这热度与当年父亲弥留时如出一辙，"用这种方式……惩罚自己？"
许清远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吓人："今天下午我复查了小雨的血氧数据，波动曲线和苏媛手术那例……"他剧烈咳嗽起来，指缝渗出的血染红衣领，"必须调整手术方案……"
"你疯了？！"林小满挣开他的手，"现在该躺着的是你！"
话音未落，男人突然向前栽倒。林小满下意识接住他，隔着衬衫摸到嶙峋的脊骨。这个永远挺拔如松的男人，此刻轻得像片随时会碎裂的枯叶。
值班室的床单还残留着消毒水味道。林小满用酒精棉擦拭许清远手心的伤口，月光沿着他睫毛的弧度流淌。那些素描画像突然在眼前闪回——原来他凝视她的每个瞬间，都带着飞蛾扑火般的克制。
"冷……"昏迷中的许清远忽然呓语，手指攥紧床单。林小满触到他颈间冷汗，多年前那个抱着父亲遗体哭泣的小女孩突然在心底苏醒。
她褪去他的衬衫，用温水擦拭降温。当毛巾抚过后背时，一道十公分长的陈旧刀疤刺痛了她的眼——这是三年前医疗事故调查期间自残的痕迹，此刻正随呼吸起伏如蜈蚣。
"不要……媛媛……"许清远在梦魇中挣扎，突然抓住她覆在额间的手，"别走……"
林小满僵在原地。他的掌心滚烫，无名指根有道淡白的戒痕。那是苏媛留下的印记，此刻正烙在她突跳的脉搏上。
凌晨二点，小雨的病房突然传来警报。林小满冲出门时，许清远竟踉跄着跟来，白衬衫纽扣错位，露出锁骨下未愈的针孔。
"心室颤动！准备除颤！"他沙哑的吼声惊醒了整层楼。
林小满看着监护仪上乱窜的波形，突然想起父亲最后一次心电图。她按住许清远发抖的手："让我来。"
"电压200焦！"许清远将电极板塞给她，指尖相触时都在战栗，"你父亲……是陈年医疗事故的受害者对吗？"
林小满浑身一震。除颤器发出刺耳的充电声，映出小雨青紫的脸。原来他早就看过她的档案，知晓那些藏在护理日志里的眼泪。
"所以我才要站在这里。"她压下电极板，看着小雨的身体在电流中弹起，"不让任何孩子成为下一个我。"
许清远突然从背后握住她颤抖的肩。监护仪响起规则的嘀嗒声时，他的眼泪重重砸在她后颈："明天手术……我需要你。"
晨光穿透云层时，林小满在更衣室发现许清远留下的纸条。背面画着戴护士帽的小人，正是素描本上的笔触。而纸条正面是手术方案修改批注，在"主刀医师"旁，他添上了她的名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