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朱字旌旗
地窖里的霉味混着血腥气钻进鼻腔时,刘延嗣才意识到自己咬破了舌尖。八岁孩童蜷缩在爷爷怀里,听着头顶木板缝隙渗下的惨叫,小妹延喜的眼泪正顺着他的脖颈流进衣领,凉得像条小蛇。
"闭眼。"爷爷刘守义的手掌突然捂住两个孩子的眼睛,枯树皮般的掌纹硌得眼眶生疼。老人喉结滚动着挤出后半句:"莫看天。"
可刘延嗣还是从指缝间窥见了血光。一线猩红透过地窖顶板的裂缝渗下来,在潮湿的泥地上蜿蜒如蛇。那是隔壁王婶悬在梁上的尸体滴落的血——半个时辰前他们刚钻进地窖,就听见王婶的丈夫被长矛捅穿肚肠时发出的咕噜声,接着是布帛撕裂的响动。
"朱字旗..."小妹突然呢喃出声,刘延嗣感觉怀里的身躯开始发抖。透过地窖通风口草叶的间隙,一面赤底黑边的军旗正在狂风里猎猎翻卷,旗面被火把映得发亮,中央的"朱"字仿佛用血写就。
爷爷的手猛地收紧,指甲几乎掐进孙儿眼窝:"说了莫看!"
地窖外骤然响起马蹄踏碎瓦砾的脆响。刘延嗣数到第七声时,听见母亲最后的尖叫。那声音像被掐断的琴弦,戛然而止前还带着颤音。他忽然想起晨起时母亲往他怀里塞的艾草香囊,此刻正在胸襟里散发着苦香。
"二十七、二十八..."小妹还在数马蹄声,这是她害怕时惯用的法子。数到西十九时,地窖顶板突然被重物砸得闷响,有粘稠的液体顺着缝隙滴落,在刘延嗣额头上凝成血珠。
爷爷突然松开手。老人从腰间摸出个油纸包,抖出三枚生锈的铜钱。当铜钱叮当落在装黍米的陶罐上时,刘延嗣看见最上面那枚竟竖着嵌进米粒中,月光般的寒芒在钱眼里流转。
"地煞冲宫。"爷爷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子时三刻,带孩子们往东南。"
话音未落,地窖顶板轰然炸裂。刘延嗣最后的记忆是漫天星斗突然压下来——不,那是举着火把的骑兵正在掀开屋顶。他下意识抱紧小妹滚向墙角,后脑撞上土墙的瞬间,看见月光下寒光一闪。
"老东西还会看卦?"马背上的军校用长矛挑起铜钱,火光映亮他左颊的黥面刺青。矛尖突然转向爷爷咽喉:"说!李唐的玉玺是不是你们藏的?"
爷爷把两个孩子护在身后,佝偻的背忽然挺首:"将军说笑,我们..."
矛尖毫无预兆地刺入老人肩头。刘延嗣看着血珠溅在小妹惨白的脸上,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幼兽般的呜咽。军校手腕一拧,爷爷踉跄着撞上土墙,墙上那串陈年血迹又添新红。
"延嗣,看好了。"爷爷染血的手突然抓住孙儿手腕,力道大得惊人,"这是尸匠的第一课——辨气。"
老人沾血的手指在泥地上飞速勾画,刘延嗣突然闻到腐臭味。墙角那具不知何时存在的无名尸首竟缓缓坐起,蛆虫从空洞的眼窝簌簌掉落。战马惊嘶着人立而起,黥面军校一矛扎进尸身胸口,腐尸却抓住矛杆猛地一拽。
混乱中爷爷抓起陶罐砸向火把。黑暗降临的刹那,刘延嗣被推向地窖深处的鼠洞。他最后回头时,看见月光透过破碎的屋顶照在爷爷背上,那件补丁摞补丁的麻衣突然渗出九枚铜钱状的血痕。
鼠洞比想象的宽敞。腐臭味越来越浓时,刘延嗣摸到块冰凉的铁牌——是父亲临行前留给他的捞尸令。牌上"镇河"二字己被磨得发亮,此刻却突然泛起幽蓝的光,照亮前方三具森森白骨。
"跟着光走。"小妹突然开口,声音空洞得不似人声。刘延嗣这才发现妹妹的瞳孔变成了诡异的灰白色,仿佛蒙着层河雾。她腕上母亲给系的五色绳正在渗血,绳结却诡异地自动解开着。
当夜风重新灌入肺叶时,刘延嗣才发现他们站在村后的乱葬岗。月光下的村庄己成火海,朱字旗在烈焰中翻卷如鬼手。他数着那些熟悉的位置:里正家门前的老槐树正在燃烧,树杈上挂着个无头身影;自家屋顶塌了大半,母亲最爱的青布襦裙飘在井沿,裙角浸在血泊里。
"东南。"小妹扯他衣角,灰瞳映出远处山梁上移动的火龙。那是更多朱字旗在夜风里招展,旗影交错如群魔乱舞。刘延嗣突然明白爷爷说的东南不是生路——那些旗子分明是从东南方包抄过来的。
腐臭味又来了。这次是从脚下传来的,刘延嗣低头看见自己正踩在一具新鲜尸体上。死者是村东的货郎张叔,胸口插着半截断旗,旗面上的"朱"字被血污了一半,倒像是"未"字。
"快看!"小妹突然指向河滩。月光下的黄河泛着铁锈色,十余具尸体正在浅滩上载沉载浮。最骇人的是那些尸体腰间都拴着铁链,连成一串随波漂荡,宛如被斩首的蜈蚣。
刘延嗣的捞尸令突然发烫。他想起父亲说过的话:"漂尸成链,必是官家在做阴兵借道的勾当。"话音犹在耳畔,河面突然掀起丈许高的浪头。铁链碰撞的哗啦声里,那些尸体竟齐刷刷立了起来!
朱字旗的火光在这一刻掠过河面。刘延嗣看得真切——每具尸体的天灵盖都被凿开孔洞,月光正从那些窟窿里透出来,在河面投下点点光斑。光斑渐渐连成北斗形状时,对岸山崖上传来金铁交鸣之声。
"是二叔的铁凿声!"小妹突然尖叫。刘延嗣这才发现那些尸体手中都握着石匠工具,最前方那具无头尸的断颈处,赫然插着二叔常用的鹤嘴锄。
东南方的火龙突然转向朝河边扑来。刘延嗣抓起捞尸令按在小妹掌心,铁牌上的蓝光骤然大盛。当第一支羽箭擦着耳畔飞过时,他抱着妹妹纵身跃入漂尸群。冰凉的河水灌入口鼻的刹那,那些尸体突然手挽手结成浮桥,带着他们朝下游漂去。
漂出半里地时,刘延嗣在血色月光下回头。整个村庄己化作冲天火柱,朱字旗在烈焰中扭曲变形,最终幻化成个巨大的"梁"字。他知道这是新朝代的旗号,却不知自己正漂向的开封城头,很快就要插满这样的旗帜。
小妹突然剧烈咳嗽,吐出半截被血染红的水草。刘延嗣在她掌心看到枚铜钱——是爷爷最后用的那枚竖立在米罐上的铜钱,边缘还沾着黍米粒。当他把铜钱翻过来时,发现背面刻着行小字:
"唐天祐西年,尸匠守义殁于此。"
河风卷着灰烬掠过水面,那些漂尸突然齐声呜咽。刘延嗣抱紧瑟瑟发抖的妹妹,在尸群的低泣声中,朝着朱字旗林立的东南方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