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徽章！
黄铜质地，边缘磨损，指甲盖大小，形状如同燃烧的火焰。交叉的步枪与麦穗，上方一颗小小的五角星——一级战斗英雄勋章！
这图案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烫穿了李卫国被剧痛、麻木和绝望笼罩的混沌意识！他涣散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
一级战斗英雄？！
张建军？！
那个被张婶哭嚎着“炸没了……连个囫囵尸首都没留下”的新兵？！
那个被父亲狂暴咆哮作为“不打下场”例证的牺牲者？！
那个……张秀梅口中“像牲口一样被赶上战场填弹坑”的炮灰？！
怎么可能？！
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如同冰冷的电流，瞬间贯穿了李卫国全身！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又在瞬间褪去，留下彻骨的寒意和一阵剧烈的眩晕！右肩窝沉重的麻木和左肩的钝痛在这一刻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眼前那枚在昏黄摇曳的灯光下、在散乱衣襟下、紧贴心脏位置、折射着冰冷刺目光芒的徽章！
这枚徽章的出现，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瞬间击碎了张秀梅刚刚用血泪控诉构建起来的、关于她哥哥作为“炮灰新兵”的悲怆叙事！它冰冷、沉默，却带着千钧之力，无声地质问着一切！
张秀梅也察觉到了异样！她压抑的呜咽声戛然而止！沾满泥水和泪痕的脸猛地抬起！顺着李卫国那死死钉在床尾、如同见鬼般震惊的目光望去！
当她看到自己无意中撞开的衣襟下，那枚暴露在昏黄灯光下的、小小的黄铜徽章时——
时间仿佛被冻结了！
张秀梅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那是一种混杂着极致的惊愕、被触及最深禁忌的恐慌、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巨大恐惧的表情！她的眼睛瞪得溜圆，瞳孔因为震惊而急剧收缩，嘴唇微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沾着泥浆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湿透的军装下摆，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帐篷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帐篷外暴雨永无止境的疯狂轰鸣，狂风吹打帆布的“嘎吱”声，以及那道裂缝处水流持续的、如同呜咽般的“汩汩”声。昏黄的灯光在剧烈震颤的帆布壁上疯狂跳动，光影在张秀梅瞬间失血、沾满泥浆的惊恐脸庞上明灭不定。
那枚小小的徽章，在散乱的衣襟下，在昏黄的光线下，沉默地燃烧着冰冷的光。
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死寂。
“不……不是……”张秀梅的嘴唇终于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如同蚊蚋般、带着巨大惊惶和否认意味的嘶哑气音。她像是被那枚徽章的光芒烫到一般，猛地伸出手，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慌乱，想要将那散开的衣襟重新拉拢、盖住那枚暴露的徽章！
然而，她的手指刚刚触碰到那冰冷的黄铜徽章边缘——
“轰——！！！”
一声沉闷得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令人心悸的巨响！毫无征兆地、如同重锤般狠狠砸在营地死寂的上空！瞬间盖过了帐篷外暴雨的喧嚣！
不是雷声！
那声音更加低沉！更加厚重！带着一种毁灭性的、撕裂空气的狂暴力量！如同一头远古巨兽在浓雾和雨幕深处的山峦中发出的、饱含怒火的咆哮！
整个大地猛地一颤！如同沉睡的巨兽被惊醒！李卫国身下的行军床铁架发出刺耳的“嘎吱”呻吟！帐篷顶部的帆布剧烈地鼓荡、震颤！悬挂的白炽灯疯狂地摇晃起来，昏黄的光影在帐篷内如同鬼影般乱舞！角落里的药柜抽屉被震得“哐当”作响！地上浑浊的泥水被震得荡漾起圈圈涟漪！
炮击！！！
是重炮！！！
这个认知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李卫国的天灵盖！他浑身汗毛倒竖！巷子里张婶那撕心裂肺的哭嚎——“让炮炸没了！”——如同魔咒般在耳边疯狂回响！冰冷的死亡气息，隔着厚重的雨幕和营地铁丝网，带着无与伦比的真实感和压迫感，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张秀梅拉拢衣襟的动作也瞬间僵住！她沾满泥浆的脸上血色尽褪，惊恐地抬起头，望向剧烈震颤的帐篷顶，那双明亮的眼睛里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被唤醒的噩梦般的惊悸所填满！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比刚才哭泣时更加剧烈！
“轰——！！！”
第二声炮击！距离似乎更近了一些！那沉闷的、撕裂一切的巨响如同实质的音波，狠狠撞在耳膜上！大地再次剧烈颤抖！帐篷顶的帆布发出不堪重负的“嗤啦”声，似乎要被撕裂！浑浊的泥水从裂缝处更加汹涌地喷涌进来！
“炮！是炮！”李卫国嘶哑地喊出声，声音因恐惧而变调！他挣扎着想要坐起，但右肩的剧痛和左肩的牵扯让他瞬间脱力，重重摔回冰冷的行军床！
“隐蔽！快！”张秀梅终于从巨大的惊骇中回过神来！她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呼喊，声音里带着一种职业本能被激发的决断！她不再去管那枚暴露的徽章和散乱的衣襟，像一只受惊的母豹般猛地从泥水中弹起！她扑到李卫国床边，用尽全身力气，抓住李卫国的胳膊和相对完好的左肩，试图将他从湿透的行军床上拖下来！
“躲到床下！快！”她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用力而嘶哑变形！
就在这时！
“嘟——嘟——嘟——！！！”
一阵短促、尖利、如同钢针般刺穿雨幕和炮声的哨音，在营地各个角落疯狂地、急促地炸响！那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最高级别的警报意味！
紧接着，一个炸雷般、通过扩音喇叭放大了无数倍的、李卫国无比熟悉的咆哮声，如同风暴般席卷了整个营地，穿透了帐篷厚重的帆布，狠狠撞进每一个人的耳膜和心脏！
“炮击——！！！全体隐蔽——！！！”
是陈大山的声音！狂暴、嘶哑、带着一种山崩地裂般的威压和不容置疑的命令！
“进掩体！进防炮洞！动作快——！！！”
整个营地，瞬间如同被投入滚烫的沸水！彻底炸开了锅！
尖锐的哨音！粗暴的吼叫！慌乱的奔跑！沉重的、踩踏泥水的噼啪声！金属撞击声！绝望的哭喊！……无数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在狂暴的雨声和沉闷的炮击回音中，形成一片末日降临般的恐怖喧嚣！
帐篷外，探照灯刺目的光柱如同受惊的巨兽之眼，在浓密的雨幕和翻滚的雾气中疯狂地来回扫射！光影切割着混乱奔跑的人影，如同地狱的剪影！
“轰——！！！”
第三声炮击！震耳欲聋！距离似乎更近了！爆炸的冲击波带着灼热的气浪和浓烈的硝烟味，如同实质的墙壁，狠狠拍打在剧烈震颤的帆布帐篷上！整个帐篷猛地向内凹陷！悬挂的白炽灯“啪”地一声爆裂！碎片西溅！帐篷内瞬间陷入一片绝对的黑暗！只有裂缝处涌入的浑浊水流，在混乱的光影中反射着微弱的、令人心悸的暗光！
“啊！”张秀梅在绝对的黑暗和剧烈的震动中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她死死抓住李卫国的手臂，两人在黑暗中一起重重地跌倒在冰冷湿黏、满是泥水的地面上！浑浊的泥水瞬间浸透了他们的身体！
冰冷！刺骨！黏腻！
黑暗！绝对的黑暗！
震耳欲聋的炮声！尖锐的哨音！疯狂的吼叫！混乱的奔跑！
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硝烟味！混合着泥土的腥气！橡胶林的腐败！还有……死亡冰冷的气息！
李卫国趴在冰冷刺骨的泥水里，左臂被张秀梅死死抓住，右肩的剧痛在冰冷和撞击下再次爆发，让他眼前发黑，几乎晕厥。但他却清晰地感觉到，张秀梅抓着他手臂的那只手，冰冷、颤抖、却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不肯松开的巨大力量！
在绝对的黑暗和混乱中，在震耳欲聋的炮声和死亡威胁的咆哮下，他的脑海里，却无比清晰地烙印着黑暗降临前最后一瞬看到的景象——
那件被张秀梅慌乱中撞开衣襟的旧军装，散乱地搭在床尾。在昏黄灯光爆裂的瞬间，在混乱光影的映照下，那枚小小的、黄铜色的、如同燃烧火焰般的一级战斗英雄勋章，在散乱的草绿色布料上，折射出最后一道冰冷、决绝、却又仿佛带着无尽悲怆与秘密的……微光！
然后，便是吞噬一切的黑暗和震耳欲聋的炮火轰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