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莫名其妙。
路健行走回自己的房间。
明明是白天,整个房间却没有多么敞亮,半透明的纱制窗帘一拉竟然就让阳光衰减了大半。
没办法,这个窗户不朝阳。
路健行关上窗户,拉上棕灰色的麻布窗帘,然后开了灯。
大白天开灯,是她一首以来的习惯。
真是感谢电气时代的出现,不然的话被分到这种屋子的女儿们要在怎样昏暗的光线下阅读呢,一定会早早地用坏眼睛。
哦,也不一定。
说不定女儿们根本没有识字的机会,她们不是去翻开书页而是去摊开旧抹布。
……
路健行一下躺在床上,卷着被子从边缘滚到床中间,无所事事之间,杨书翊讲的童话又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她本来是去找杨书翊,想拜托她帮忙打扫房间的,西下找了一圈没找到就知道她肯定是去了弟弟那儿。
但是就在她要出声叫杨书翊的时候,她看到她眼露凶光地对着一本童话书喃喃,“公主”。
天呐。
路健行被吓了一跳,还以为她们可算是找到了那种励志登上法制频道、新闻头条的保姆来照顾弟弟。
于是她就静静地从门缝里看,看她会演出什么样的大戏。
结果杨书翊给她讲了个自己改编的童话故事。
公主与牧羊人,哦不,牧羊男。
实不相瞒,她挺喜欢这个故事的,也因此觉得家里总算来了一个好保姆。
“呵……”
路健行轻笑了一声,回味着这个故事。
男子都清秀迷人,牧羊男明媚柔软的笑容……
哈哈,她小时候听过这个故事的原版吗?
公主与牧羊人?
路健行伸伸手够走桌子上的手机,点开搜索了这个故事。
突然,“召集天下人来取走女儿”这句话冲破了她对童话的幻想,占据了她的思绪。
路健行一皱眉,眼睛却还是被定在屏幕上一般细细浏览完了整个故事。
召集天下人来取走女儿、召集天下人来取走女儿……
嘶,烦。
大拇指一划,浏览窗口一下子就从主屏幕上飞到角落里消失不见了,但是召集天下人来取走女儿的故事却一首在她脑海中上演。
抬呀抬花轿,花轿送新娘。
一条绵长的红妆路在她的脑海里铺开,装有女儿们的轿子一辆一辆前仆后继地往着男人的家门口去……
无尽的红妆路突然停了,是易囡媂的身影出现在了遥远的尽头。
她闭上眼,在黑暗中缓慢地调整呼吸。
他不一样。
是的,他和别人不一样。
她们之间是有一条婚约,她要嫁给他,他会取走她。
但是她爱他,所以他和那些男人们都不一样,所以她的婚姻也会和那些女人们的不一样,是的,她们不一样。
一定是这样的,路健行侧了个身,不再去想。
他和他们不一样,我和她们也不一样。
——这样的偏爱和唯一是否就是托举现代爱情的根基呢?
不过不一样的女人们也会面对一样的困境,在共同的外敌面前,觉得各自不一样的她们还是会团结出一样的声音的:
路健行正刷着学校的表白墙帖,赫然看见一个99+评论的布告,评论的前几条就己经火药味儿十足了。
[萌萌可爱紫毯章鱼:小仙女们就是事儿多,天天在这里打拳。]
路健行看到这第一条评论火气一下就上来了,它的楼中楼里点赞最多的也是类似的言论:
[断头小螳螂:就只会打虚空拳,线下看到个影子就吓尿了。]
路健行恶狠狠地点击展开评论区,指甲磕在屏幕上发出一声脆响。
[长命狼蛛:一群贱?能不能死啊?]
[斑鬣狗咬掉你的头:何止是不能原谅,就应该回头踢断他的金针菇。]
[深海鮟鱇鱼:一群ditch真的恶心。]
……
路健行猛猛给这些评论点了赞,她恨这个点赞按钮只能够点一下。
如果它能够以传感力度来评判点赞程度就好了,那样的话她估计会以点碎屏幕的力度来给正义的姐妹们点赞。
她翻到正文,快速浏览完梳理出了事件的来龙去脉。
学校里有个女同学在靠近操场的边缘跳绳运动,感受到了一道奇怪的目光后回了头,只瞥到一个快速闪过的黑影。
她不确定是不是被人偷窥,但是感到很不安,于是在表白墙上发出,提醒去操场运动的姐妹。
评论区有人关心安慰她、分享类似经历,也有人指责她捉风捕影、挑拨对立。
随后有位同学说他当时就在操场,确实看见一个在跳绳的女生,然后暗戳戳地指出个人特征,最后有人匿名放出了女生的照片,有一众人就雄气赳赳地围上去了:
[就这长相也有人偷窥?]
[本来还为女同学们感到担心的,看到照片就放心了,肯定是误会。]
……
然后事情就演变成了同学们在表白墙的评论区里一片混战。
[路途遥远:为什么要外貌羞辱女性呢?到底是谁在挑起对立?]
[路途遥远:而且墙墙,你不应该先删除有女生照片的评论吗?挂着女生的照片让她被言语羞辱,这不就是引导网暴吗?]
路健行觉得这个评论说得很对,不过语气太平静温和了,点赞数根本打不过上面几条动不动就问候别人全家、刨别人祖坟的强攻击性评论。
她己经可以想象得到,屏幕对面有一个性格温和的女孩对着辱骂女同学的污言秽语感到气愤、心痛,她看着自己平和的言论被淹没,然后叹气;和女同学共情,然后又感到无力和悲伤。
于是路健行加入了战场:
[一路健行:刻意放纵网暴,烂墙的皮下也是个歪屁股呢。]
[孔雀开屏献腚:曝个照让丑女代入破防了。]
[一路健行:烂钩子性/压抑偷窥蝻被抓包破防了。]
路健行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回复,然后继续在评论区中点赞那些充满雌气的刚正评论。
而另一边,路瑶安慰着遭到网暴的室友陈满宁。
“呜呜……”
昨天大家都因为周末到了而玩到很晚,今天上午陈满宁起来的时候其他三个舍友都还沉睡在梦乡中。
于是她就轻手轻脚地换好衣服,拿着跳绳去操场运动。
她没有刻意挑选衣服,当时寝室里很暗,她只是刚好拿到一套纯白的网球服。
女士网球服上装微微收腰,袖子刚好包住肩膀,下装是短短的网球裙……
“我就是……突然感觉有点不对劲,呜呜……”
“有一个黑影,我真的……当时觉得很恐怖。”
“说不定是被偷拍了……我真的觉得会……呜呜……”
路瑶紧紧抱住她,轻声安慰道:“我们知道,没事,没事的。”
“呜呜……”
陈满宁回想着这个早上,有一双眼,好像在操场后的灌木丛中看着她……
温和的阳光点亮整个操场,让世间的一切都变得清晰,她就沐浴在这阳光下,汗滴随着跳动迸溅出来,腋下、后背的衣服被洇湿,呈现微微透露肉色的灰白……
“啪嗒、啪嗒”跳绳轻轻地打在地面上,她也轻轻地起跳,蓝白运动鞋带着裹有白色运动袜的脚踝悬空,肉乎乎的膝盖微曲,再往上是使着力的大腿,它们的肌肉一首延伸到白色的网球裙中,偶尔被飞扬的裙摆暴露……
没有飞扬吧。
但是人动了,衣物是一定会跟着动的,所以裙摆飞扬又如何呢?
裙摆飞扬就只是我的衣服动了。
而我的大腿肌肉只是大腿的肌肉,不是待亮相的演员。
大腿的肌肉就是带动大腿运动的组织,大腿就是一根包裹了许多血管、神经、组织的圆柱体,这样一截圆柱体就是暴露在目光下又如何呢?
是什么让这截圆柱体显得和其他圆柱体那样不同呢?
难道是因为大腿之上的一切?
内/裤?
一片布料就这么在陈满宁的脑海中展开了。
说展开也不对,因为它不大,但是这么小一片布料此时就是这样占据了她的整个脑海。
它是一片布料。
它只是一片布料。
布料里面包裹的是身体组织、身体器官,有皮肤、有血管、有神经、有脂肪、有肌肉的普通身体组成,与任何人的任何身体组织都成份相似,只是结构不同。
它们只是布料和身体组织,有什么关系呢……
突然,无数个裙摆飞扬的镜头在她脑海中闪过:日漫美少女的、好莱坞性感女星的、二次元游戏女角色的……女战士的、女侠的、女学生的、女护士的、女运动员的……她们什么身份什么职业什么种族的都有,她们的裙摆都一起飞扬着。
她们实在太过动人,都己经让陈满宁分不清到底是飞扬的裙摆美丽,还是她们美丽,抑或是两者都有。
在这生动的飞扬裙摆下显露的不是圆柱体,是光洁嫩滑,是弹性肉感,是曲线平滑圆润。
这些要素通通走入一片布料中,陈满宁分不清,是这块布料释放了这些要素,还是这些要素被这块布料收纳。
于是,一个人,一个无形的人,要撕破这布料看个清楚……
布料下的不是组织,是……
呕……!
陈满宁脑海中的东西太过混乱,她急着想把一切都呕吐出去。
可是嘴连通食道不连通大脑,更不连通日漫、不连通好莱坞也不连通二次元游戏,它只是个普通的进食用器官。
所以她只呕出一团空气,而脑子里的裙摆是越来越多,慢慢地就不止有裙摆,还有白色网球服下包裹的一切、她的身体,女人们的身体,这些身体的一切……
路瑶担心地揽过陈满宁的肩旁,轻轻拍着她说,没有关系、没有关系的。
没有关系吗?
什么没有关系呢?是圆柱体没有关系,还是布料没有关系,还是身体组织没有关系呢……
可是她不确定她的身上有没有这些普通的东西,但她十分确定在运动的她有飞扬的裙摆……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
可是当她在幼儿园时期穿着裙子乱跑被成年人尖声斥责的时候她就应该己经意识到了……
年幼的她大哭,大人们依旧板着脸,居高临下地指着她,指着她刚刚飞扬起的裙摆……那个时候大人应该就己经告诉过她了,这里面到底有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
怎么没有记住呢,只记住了尖声厉语和面目凶狠……她们说了什么,如果当时记住的话……不,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
可是她的照片被挂在了表白墙上,大家都认得那个今天在操场上可能被看到裙摆飞扬的女孩的脸了,他们说不定也会知道她裙摆飞扬了……
不,不要看我……
没有被看见的话,还是没有关系的……
下一次,一定会注意的,所以这一次就让我没有关系好不好……
啊……那个人真的存在吗?
真的有一个人在偷窥她吗?
陈满宁希望不要有,不要有,绝对不要有。
对,没有人,没有人偷窥,这样事情就解决了,这样就没有飞扬的裙摆,也没有无数个无形的人了!
没有没有,一定没有!
“不如,算了吧,把帖子删了,说我认错了、感觉错了……”
陈满宁一边啜泣着一边说着,字与字之间被吸气声弄得断断续续。
路瑶一面轻轻拍着她的背,一面把手机展示给她看。
“墙道歉了,你的照片也己经删除了,原帖也删除了。”
“没事的,我们成功给他冲了!”
“对,我们把墙一起冲了,刚刚那小男人己经滑跪道歉了。”其她两位室友这样说着,语气里有一丝快意。
陈满宁看了一眼,热评第一顶着一路健行这个ID在新帖下攻击表白墙。
“呜……”陈满宁有些不知所措了,她一下子把脸埋在双手里,好希望就这样一首埋下去,埋到无人可见的地方。
事情应该己经到此为止了,可她却觉得无数个无形的人就站在她周围,窥视着她……窥视……
[窥视着你这样的丑女吗?]
一句话突然在她脑海中闪过了,刚刚有人对她发这样的话吗?
没有吧,但是有类似的……
而且没有又怎么样呢?
难道没有道理吗……
是啊,窥视她吗,真的吗……大家喜欢看的是美女。
我没有被窥视,都是错觉,不要再看了……
她张开指缝,透过这狭小的视野看到了路瑶的腿……
啜泣几声,眼泪己经要流干了,只剩下哭泣后的疲惫和缺氧感了。
没有人会看自己这种丑女吧……但是,但是!
但是她真的觉得,有一双眼睛在偷窥自己,并且永远不会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