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安大队来了!治安大队来抓人了!”有人发出暴鸣般的尖叫。
这一声尖叫,如一颗石子掷进平静无波的湖泊中,泛起阵阵涟漪。
人群密集处,看戏的摊主们如惊弓之鸟,原地弹射起步,就连卖菜的驼背大婶,操起地上的菜,往木板车上一堆,光速逃离。
76年代抓“投机倒把”的不在少数。
周铁脸色大变,不再去管钟乔父女俩了,用亮面光滑的塑料膜装起盆里翻肚皮的鱼就要跑。
临走前,他还不忘瞪了钟乔一眼,放下狠话。
“钟乔,老子迟早找人弄你!”
就这一句话还没说完,治安大队就跟长了眼睛似的,径直朝周铁冲来,反手将他胳膊一扯,用铁叉叉在地上。
整张脸摔进泥泞里,嘴上也糊了泥巴。
周铁懵了。
他既然敢在这常年光明正大的卖鱼,那就说明治安大队有认识的亲友。
每回抓“投机倒把”的人,治安大队都会提前通知他,再不济,慢悠悠地等他跑完了,再假装追不上。
这一次,其他人离得那样近,他们看都不看,十几个人就跟提前商量好的一样按住他不放?!
还有没有天理了?!
“你们搞什么?”在心上人面前,周铁丢了脸面,脸红脖子粗,奋力挣扎,“你们看清楚,我是周铁!”
“我上回还给你们送过鱼呢!你们吃得不是很开心吗?”
小嘴叭叭的。
将他叉倒在地的领头人脸色微变,额头冒汗,立即冷声下令。
“堵上他的嘴!”
其他人听到周铁在胡言乱语,纷纷心中咯噔一下,暗道完了,手忙脚乱去搜寻布。
钟乔垂眸,不动声色地将木板上沾满鱼腥味的抹布递过去。
其中一人飞快接过湿漉漉的抹布,二话不说就用这块抹布把周铁嘴给堵了。
还有人趁机踹了他一脚,装模作样道:“投机倒把就算了,竟然还敢攀咬治安大队?!”
“什么鱼?”有人装聋作哑,“我们队长对鱼过敏!你这地痞流氓竟敢乱说话?!是不是想故意诋毁我们队长?!嗯?回答我?!”
有人紧跟着正色道:“我们治安大队,就算是饿死,从楼上跳下去,也从来不拿人民群众一分一线!”
这群拍须遛马的!
周铁怒目圆睁,嘴巴被堵得严严实实,仍不解气地发出呜呜声。
因背对着治安大队,没能瞧见亲友拼命冲他使眼色。
周铁一味的挣扎,因极度愤怒,额头青筋暴起,浑厚身躯如蕴含无边能量,几番挣扎,竟隐约有挣脱开麻绳的意思。
要是让他跑了,这不是光明正大打治安大队的脸面吗?
在几人武力压制下,周铁如呼吸不畅的鱼,挣扎了一番,最后,双肩一瘫,泄气般不动了。
“女同志没事吧?”治安大队的队长松了一口气,搓手,上前给钟乔父女俩道歉。
他的身后还跟着小沈。
镜片在阳光反射下,透出小沈精明且审视的眼神。
钟乔被他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舒服,忍不住皱眉。
“是我们的疏忽,一听到热心群众的举报,立马赶来了,你们没有受伤吧?”治安大队队长道。
这副嘴脸和先前对待周铁的粗鄙模样,完全不同。
真奇怪。
“没受伤。”钟乔心中犯嘀咕,缓缓道。
“是没受伤。”钟父冷哼,看向周铁,“就是这小子胡乱诽谤,坏我女儿名声,这要是传出去了?我女儿以后怎么做人?”
“是是是。”
治安大队队长眉头都拧成川字了,点头哈腰,疯狂道歉。
“如果你说的是句句属实,我们定会对周铁加以处罚,你看行吗?”
憋了一肚子火无处发泄的钟父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却被钟乔一把拉住了。
“好。”钟乔不再为难,答应得很爽快。
直觉告诉她,很不对劲。
这群治安大队的人目标明确,直冲周铁而来,倒像是——
某种命令。
被亲友“背叛”的周铁心里那叫一个气,脑子都乱成一锅粥了。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被按在地上的人是自己?!
治安大队队长鼓起勇气,蹑手蹑脚地走向纪父和周莹莹。
“女同志,呃,还有这位”治安大队队长声音细若蚊蝇,头抬也不敢抬,“这位大哥,你没事吧?”
“不碍事。”纪父面色如常。
他背手而立,存了几分怒意,眉头微皱,居高临下地俯视治安大队队长时,浑身气势瞬间释放,不怒自威。
但他却表现得很松弛,仿佛在自家小院闲逛。
和治安大队队长的拘谨形成强烈对比。
钟乔不由打量他们一眼。
周莹莹低着头,手指绞作一团,保持一贯的知书达理,体面回话:“没事。”
顿了顿,她垂下眼眸,声音淡淡的,叫人听不出任何情绪。
“就是这个叫周铁的,你们要好好管教一番了,青天白日,污蔑我的名声。”
“什么?”治安大队队长一惊,“周铁这小子也诋毁你了?”
周莹莹没有犹豫,点头嗯了一声。
周铁浑身一僵,听到周莹莹承认的那一刻,发出呜呜的声音,开始剧烈挣扎。
他想不通,真的想不通。
周铁知道自己配不上周莹莹,所以这些年只敢在身后守护她。
大院里的人从来不晓得他们的关系,当然,他在周莹莹这里,也从没得到过明面上承认的关系。
周莹莹对他,像朋友,像兄弟,像恋人,但仅限于问他借钱的时候,才会对他笑一笑,而周铁就算饿肚子,也照给不误。
可以说,周铁能有的,都给了周莹莹,没有的,也尽量找来给了周莹莹。
他自问对周莹莹不差,也从不要求回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只希望周莹莹能多看他两眼。
可为什么一出事,周莹莹就将他弃之如敝屐?
即使不喜欢他也算了,他怪不得她,是他自己非要喜欢她的,但也犯不着在他落难时踩上一脚呀。
想到这里,周铁心凉了半截,挣扎的动作如同泄气般,整个人重新在泥泞里。
无人在意的角落,这个凶神恶煞的大汉,竟然落了泪。
只可惜眼泪混入泥泞里,如同他的这颗真心,没人瞧得见。
“我们一定好好教训他!”
治安大队队长拍着胸脯保证,却在触及纪父含有审视的眼神中,一句话也不敢再提。
后面自然就以周铁被治安大队抓走仓促结束。
钟乔和钟父经过这件事,也是累得够呛。
钟乔甚至都在胡乱的想,今年是不是时运不济,她怎么每次一出门都会招惹小人?要不要去找个灵验的寺庙拜拜佛?
或者,以后少出门,要么就是离纪家还有纪鹤白越远越好,省得莫名其妙惹一身骚。
“钟乔。”纪父在此时冷不丁开口唤她。
钟乔始料未及,扭头看向他。
“呃,纪伯父?”
纪父目光深沉,盯了她很久,仿佛要从她的眼眸中,窥探出她真实的灵魂,半晌,他露出属于长辈和蔼可亲的微笑。
发自内心的那种。
“你和小时候的性格截然不同了,伯父有时都觉得你好像变了个人。”
“不过,唯一没变的是。”纪父拉长声音,语气颇有些怀念,“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