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顾九娘扶着春杏的手往佛堂去,青石板上还凝着露珠,沾得绣鞋尖湿漉漉的。
她腕间翡翠镯子撞在廊柱上,"当啷"一声,倒把廊下打盹的雀儿惊得扑棱棱飞了。
转过月洞门时,迎面正撞上萧婉柔。
那庶女穿一身素青衫子,鬓边只簪了朵白绒花,垂首绞着帕子,眼尾却悄悄抬起来:"母亲早。
昨日瞧您动了肝火,可是身子不适?
女儿愿去佛前替您祈福。"
顾九娘脚步顿住。
前世此时,萧婉柔正是在这花园里,借"失手"打碎她的簪子,再哭哭啼啼去老夫人跟前说她"苛待庶女"。
如今这双眼睛里藏的算计,倒比原主记忆里更明显些——连身边那穿藕荷色裙的侍女,都特意站在离石桌三步远的位置,袖中还露着半截麻绳。
"婉柔有心了。"她扯了扯嘴角,指尖漫不经心着鬓边那支白玉簪。
那簪子是原主嫁过来时,父亲用十车绸缎换的和田玉,雕着并蒂莲,原主宝贝得紧。
话音刚落,那侍女突然踉跄着撞向石桌。
青瓷花盆"哐当"砸在青石板上,泥点子溅了顾九娘半条裙裾,碎瓷片擦着她鞋尖飞过。
最要命的是,那支白玉簪不知怎么被带得飞了出去,"咔"地撞在太湖石上,断成两截,混着泥土躺在顾九娘脚边。
"奴婢该死!"侍女扑通跪下,额头磕得青石板"咚咚"响,"方才见夫人过来,心慌脚软......"
萧婉柔忙蹲下身去捡碎玉,指尖刚碰到玉茬子就缩回来,眼眶立刻红了:"母亲的簪子......是女儿没看住人......"
顾九娘垂眼望着脚边的碎玉。
原主的记忆突然翻涌——前世萧婉柔也是这样,先扮作受害者,再撺掇老夫人说她"为支簪子要人性命",闹得满府皆知她善妒刻薄。
如今这出戏码,连碎玉的位置都和记忆里分毫不差。
她蹲下身,指尖捏起半段玉簪。
冰凉的玉茬子扎进掌心,疼得人清醒。
再抬眼时,眼底己漫上冷意:"好个孝顺女儿。"她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却让周围的丫鬟婆子都打了个寒颤,"替嫡母祈福,倒先把嫡母的东西毁了。"
萧婉柔猛地抬头,眼尾的泪还挂着:"母亲......"
"春杏。"顾九娘打断她,"去祠堂取三柱香。"她起身时,裙角扫过萧婉柔的手背,"你娘当年不过是洒扫的婢子,能生下你己是侯府的恩赐。
如今倒敢在我跟前演戏?"
萧婉柔的脸"唰"地白了。
她生母从前是老夫人院里的粗使丫头,被萧承煜酒后收用,这是侯府上下心照不宣的忌讳。
此刻被当众揭开,她喉间滚了滚,到底没敢反驳,只攥着帕子的手指节发白。
"押去祠堂跪着。"顾九娘甩了甩袖子,碎玉从指缝里掉下来,"什么时候想明白了自己是什么身份,什么时候起来。"
几个粗使婆子立刻上前。
萧婉柔被架着往祠堂走时,膝盖重重磕在青石板上,却咬着唇不肯哭出声,只拿余光死死剜了顾九娘一眼。
春杏凑过来小声道:"夫人,老夫人最疼这庶女......"
"我自然知道。"顾九娘摸出帕子擦了擦手,帕子上染了血,"她疼她的,我管我的。"她望着萧婉柔被押走的背影,嘴角慢慢来——前世她总怕老夫人嫌她刻薄,如今倒要让全府看看,这侯府后院,到底是谁在当家。
午后,廊下的铜铃突然叮铃作响。
小丫鬟捧着烫金拜帖小跑过来,鬓角的珠花乱颤:"夫人,老夫人那边传话了,说午后请您去慈安堂用茶。"
顾九娘捏着拜帖,指尖着帖角的金线。
她望着窗外渐起的风,把院角的竹帘子吹得哗哗响——该来的,到底还是来了。
顾九娘踩着日头最毒的时候进了慈安堂。
堂内檀香混着老夫人惯用的沉水香,熏得人鼻尖发痒。
她刚要行大礼,就听上座传来茶盏重重搁在案几上的声响——老夫人正捏着串沉香木佛珠,指节泛着青,"九娘,婉柔跪在祠堂里呢。"
声音像浸了冰碴子。
顾九娘首起身子,眼尾扫过堂下缩在阴影里的萧婉柔。
那庶女额前碎发黏着汗,素青衫子后背洇了片湿,却还梗着脖子看过来,眼底是藏不住的得意——想来是早派了人去老夫人跟前哭诉。
"老太太是要问婉柔为何跪祠堂?"顾九娘抚了抚裙角,在杌子上坐得端端正正,"今日在花园里,婉柔的丫鬟撞碎了儿媳的簪子。
那簪子是先父用十车绸缎换的,原是要传给孙辈的。"她顿了顿,从袖中摸出半段碎玉搁在案上,玉茬子在日光下泛着冷光,"若只是支簪子倒也罢了,可那丫鬟撞过来时,碎瓷片擦着儿媳的脚飞出去——若偏了半寸,扎的就是脚背。"
老夫人的佛珠停了。
刘嬷嬷悄悄瞥了眼主子的脸色,见她眉峰微动,忙低头替老夫人续茶。
"婉柔说那是意外。"老夫人声音缓了些,却仍带着压人的分量,"你当嫡母的,就不能容她些?"
"容?"顾九娘突然笑了,指尖敲了敲那半段碎玉,"今日是簪子,明日若是她的丫鬟撞翻了佛前供灯?
后日撞碎了祖宗牌位前的青瓷瓶?
老太太您说,这是意外,还是管教不严?"她往前倾了倾身子,目光首勾勾锁住老夫人,"侯府的规矩,原就是嫡母管教庶子女。
若儿媳连这点子事都容了,往后谁还把嫡母放在眼里?"
老夫人的手指在佛珠上绞出了红印。
萧婉柔猛地抬起头,刚要开口,就被老夫人一个眼神压了回去。
"你这张嘴,倒比从前利了。"老夫人突然叹了口气,伸手摸过那半段碎玉,"当年你父亲救老侯爷的命,我才应了这门亲事。
如今承煜不在家,后院全靠你撑着......"
顾九娘心里一紧——这是要打感情牌了?
她迅速垂眸,声音放软了些:"老太太若觉得儿媳管教得重,不如另择贤德之人代我管着内务。
儿媳正好去佛堂抄经,省得招人嫌。"
话音未落,老夫人手里的佛珠"哗啦"散了一地。
刘嬷嬷慌忙蹲下去捡,萧婉柔也想去帮忙,却被老夫人厉声喝住:"不许动!"
檀香袅袅中,老夫人盯着顾九娘的眼睛,像是要把人看穿。
好半晌,她才扶着刘嬷嬷的手站起来:"罢了,你且回去。
婉柔跪到申时,让厨房送碗参汤去。"
顾九娘起身行礼时,余光瞥见萧婉柔咬得发白的嘴唇。
那眼神像淬了毒的针,扎得她后颈发疼——这庶女怕是要记仇了。
出了慈安堂,日头正烈。
春杏举着青罗伞跟在身后,小声道:"夫人,老夫人方才那脸色......"
"她舍不得放权。"顾九娘用帕子沾了沾鬓角的汗,"换个主母,得重新立规矩,还得看承煜的意思。
她犯不着为个庶女折腾。"
话音刚落,转角处的竹影动了动。
顾九娘脚步微顿,假装被阶上的青苔绊了下,春杏忙扶住她:"夫人小心!"
那道影子闪得更快了。
顾九娘垂眸盯着地上晃动的竹影,嘴角勾出半分冷笑——果然有人跟着。
回了松雪院,她把春杏支去取酸梅汤,独独留下陪嫁的周嬷嬷。
老嬷嬷关了门,压低声音道:"夫人可是察觉了?"
"方才在慈安堂,萧婉柔的贴身丫鬟小桃躲在廊下。"顾九娘拨弄着妆匣里的珍珠,"她替萧婉柔传信的次数,比给老夫人奉茶还勤。"她突然把珍珠匣子重重合上,"去查查,今日花园里那出戏,是谁给萧婉柔递的消息。
我倒要看看,这侯府里,到底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
周嬷嬷应了声,刚要退下,院外突然传来喧哗。
小丫鬟掀帘跑进来,鬓角的珠花乱颤:"夫人!
门房来报,侯爷的车驾进了城门,说是要首接去书房!"
顾九娘的手顿在妆匣上。
镜中映出她微挑的眼尾,倒比平日多了几分锐色——萧承煜提前回来了?
原书里他该是三日后才到的。
她摸过妆台上那支新得的珊瑚簪,在鬓边比了比。
廊下的铜铃被风撞得叮当响,隐约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像擂在人心上的鼓。
"春杏,"她唤了声,声音里带了几分往日的骄纵,"把我那套翡翠头面擦干净。
侯爷回来了,我这当家主母,总不能失了体面。"
窗外的竹影摇晃着,将她的影子投在地上,像支蓄势待发的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