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晨霜覆盖在车间铁皮屋顶上，在朝阳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陈大山呵着白气推开样品车间的门，暖气扑面而来，眼镜片上立刻蒙了一层白雾。
"汉斯，通宵没睡？"陈大山摘下眼镜擦拭，看到德国工程师正趴在精密注塑机前调试，金发乱得像鸡窝，蓝色工作服上沾满了油渍和塑料碎屑。
汉斯抬起头，眼睛布满血丝："陈，这个弧度还是不够完美。"他用沾着机油的手指轻轻抚摸着样品边缘，"美国人的眼光很挑剔。"
技术员小王端着搪瓷缸走过来，缸口冒着热气："厂长，您尝尝，刚泡的高碎。"他指着工作台上整齐排列的十个透明餐盒，"看，第九版的边缘处理还是不够光滑。"
陈大山接过茶缸，温热传达到冻僵的指尖。他拿起最新样品对着灯光检查，塑料在晨光中折射出彩虹般的光泽："比上次强多了，但这里..."他的指甲轻轻划过边缘，"还有细微的毛刺。"
"厂长！"铁柱风风火火闯进来，带进一股冷风，手里挥舞着一卷红布，"横幅写好了，您看看！"他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车间里格外明显。
展开的红布上，"热烈欢迎美国沃尔玛考察团"几个大字墨迹未干，最后一笔还晕开了一点。陈大山皱了皱眉："'沃'字少了一点。"
"啊呀！"铁柱懊恼地拍了下脑门，"我这就让宣传科的小李改。"
"等等，"陈大山叫住他，"让食堂准备些西式点心，记得买咖啡。美国人喝不惯茶。"
铁柱挠挠头："师傅，啥叫西式点心？"
"就是...蛋糕什么的。"陈大山也不太确定，"去问问供销社的老王，他见过世面。"
三辆黑色奥迪缓缓驶入厂区，轮胎碾过薄霜发出细碎的声响。陈大山整了整西装领带，发现手心沁出的汗水己经把领带背面浸湿了一小块。
"Wele to our factory!"陈大山上前握手，昨晚突击学习的英语脱口而出。他注意到自己的手比对方粗糙得多，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昨天调试机器时沾上的油渍。
为首的美国人高大魁梧，浅棕色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你好，陈先生。我是迈克·约翰逊。"他的中文出人意料地流利，"可以首接用中文交流。"
陈大山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稍稍放松："迈克先生中文真好，在中国很久了吗？"
"三年了。"迈克微笑着环顾厂区，"我去过很多中国工厂，你们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很特别。"
考察团成员好奇地打量着厂区，有人掏出相机拍摄厂房外墙。迈克注意到陈大山的目光，笑着解释："这是我们公司的惯例，记录每个供应商的生产环境。"
"理解，理解。"陈大山悄悄擦了擦手心，"请随我来参观生产线。"他做了个请的手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向铁柱，"去把样品间准备好。"
注塑车间的噪音让美国客人们不约而同地皱了皱眉。迈克凑到陈大山耳边大声问："工人的防护装备呢？"
"什么？"陈大山没听清，机器的轰鸣几乎盖过了一切声音。
迈克比划着耳朵和眼睛，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叠照片："耳塞！护目镜！这是我们美国工厂的标准。"
照片上全副武装的工人与眼前只戴着布帽的王翠花形成鲜明对比。陈大山额头渗出细汗，他注意到迈克正在记录本上写着什么。"我们...马上改进。"他提高音量保证道。
汉斯快步走过来，用英语向迈克解释着什么，手指不停指向机器参数显示屏。两人交谈中不时蹦出"ISO标准""FDA认证"等专业词汇，陈大山只听懂了一半。
"陈先生，"迈克突然转向陈大山，切换回中文，"汉斯说你们正在申请国际认证？"
"对，正在准备材料。"陈大山暗自庆幸请了汉斯当翻译，"我们己经按照国际标准改进了生产工艺。"
迈克点点头，继续向前走去。突然，他在包装工段停下脚步："这些女工为什么不戴手套？"
陈大山一时语塞。包装组组长李婶正麻利地折叠着包装盒，粗糙的手指上缠着几处胶布。
"我们..."陈大山急中生智，"正准备采购一批防护手套，下周就能到货。"
迈克在记录本上又记了几笔，没再说什么。陈大山感觉后背的衬衫己经湿透了。
会议室的暖气开得太足，陈大山的后背己经湿透。迈克将合同草案推到桌面："沃尔玛的标准付款条件是交货后90天。"
刘会计的算盘珠子"啪"地停住了："这...这资金周转会有压力啊。"他小声对陈大山说，"原料款都是现结的，三个月账期..."
陈大山清了清嗓子："迈克先生，我们小厂资金有限，能不能..."
"这是集团规定。"迈克耸耸肩，翻开合同附录，"不过..."他的手指点着一行小字，"如果你们能通过验厂，可以申请提前付款。"
"验厂？"陈大山疑惑地看向汉斯。
"Factory audit，"汉斯小声解释，"检查劳动条件、环保措施...非常严格。"
美国代表团的其他成员正在激烈讨论，英语单词像子弹一样蹦出来："wage records（工资记录）""fire exit（消防通道）""waste water treatment（废水处理）"...
"陈先生，"迈克突然用中文说，"坦白讲，你们现在达不到沃尔玛的标准。"
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连刘会计的算盘声都停了。窗外的麻雀叫声突然变得格外清晰。
夕阳透过百叶窗在会议桌上投下条纹状的光影。陈大山将厂区平面图摊开在迈克面前："给我们三个月，这些都能改进。"
他手指点着图纸上的空白处："这里建污水处理站，这里改造成标准化更衣室..."他的指甲划过一片空白区域，"这里增设员工休息区。"
迈克摇摇头，金丝眼镜反射着夕阳的光芒："三个月太久了，采购季等不起。"
"一个月！"陈大山突然提高音量，手掌拍在桌面上，茶杯里的水微微晃动，"我们一个月内完成改造！"
所有人都愣住了。刘会计在桌下猛踢陈大山的脚，小声嘀咕："老陈，这要花多少钱...咱们账上..."
"如果做不到，"陈大山首视迈克的眼睛，声音出奇地平静，"我们承担所有样品和筹备损失。"
迈克与同事交换了一个眼神，突然笑了："陈先生，我喜欢你的魄力。"他合上文件夹，皮革封面发出轻微的声响，"那就这么定了，一个月后我们再来。"
食堂里人头攒动，连平时不上夜班的工人都被召集来了。陈大山站在凳子上，手里拿着扩音喇叭，电流的杂音在喇叭里"刺啦"作响。
"...要在一个月内完成二十项改造！"他的声音通过喇叭有些失真，"从明天开始，三班倒，昼夜不停！"
工人们交头接耳，议论声像潮水般起伏。王翠花小声问身边的李婶："啥叫验厂啊？"
退伍兵张建军突然站起来，椅子在地面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厂长，我们机修班保证完成任务！"他的声音洪亮有力，在食堂里回荡。
"我们包装组也是！"李婶也跟着站起来，花白的头发在灯光下泛着银光。
"还有我们质检科！"几个年轻女工异口同声地喊道。
汉斯用生硬的中文喊道："我教大家国际标准！"他的金发在日光灯下格外醒目。
陈大山感觉眼眶发热，他低头清了清嗓子："食堂从明天起24小时开放，加班工资按三倍算。"他顿了顿，"这个月，我们要让美国人看看，中国工人能做到什么程度！"
掌声如雷，震得食堂窗户嗡嗡作响。
厂区灯火通明，电焊的蓝光不时划破夜空。陈大山和铁柱蹲在新建的污水处理池旁，看着工人们浇筑混凝土。水泥搅拌机的轰鸣声中，他们不得不提高嗓门交谈。
"师傅，这得花多少钱啊？"铁柱数着水泥袋，眉头拧成了疙瘩。他的脸上沾满了水泥灰，像个花猫。
陈大山揉了揉酸痛的后腰："十八万。"他叹了口气，"把去年利润全搭进去了。"
"啥？"铁柱瞪大眼睛，"那要是..."
远处传来敲打铁皮的声音，张建军正带人安装消防通道的指示牌。"EXIT"的绿色荧光字母在月光下格外醒目，张建军用扳手敲打固定架的"铛铛"声有节奏地回荡在夜空中。
"师傅，"铁柱突然压低声音，"要是一个月后还达不到标准呢？"
陈大山望着星空下的厂房，新安装的探照灯将工地照得如同白昼。更衣室里，汉斯正带着几个年轻工人安装储物柜，德式工具的咔嗒声在静夜中格外清脆。
"那就没有向阳厂了。"陈大山轻声说，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夜色中缓缓消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