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去够那桶水。
“滚开!别过来!”女人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意图,发出更加凄厉的尖叫,身体像护崽的母狼一样挡在水桶前,枯瘦的手臂胡乱挥舞着,抓起地上的碎砖块和泥土朝他扔过来,砸在他冰冷的军装上。
“我的水!给我孩子的水!滚!鬼子滚开!”
碎土块砸在脸上生疼,女人的尖叫和婴儿被惊扰后更加响亮的哭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如同地狱的丧钟。
二嘎子僵住了。他看着女人疯狂而绝望的眼神,看着她怀中那个因为饥饿和惊吓而啼哭不止的弱小生命,又回头看看身边气若游丝、冰冷如尸的徐北…
水桶就在咫尺之外,那微光如同天堂的诱惑。
但挡在面前的,是一个同样在死亡线上挣扎的母亲和她嗷嗷待哺的婴儿。
他身上穿着敌人的皮囊,散发着敌人的恶臭。
怎么办?
抢?从这疯女人和她孩子口中夺食?
还是…看着北哥在自己眼前咽下最后一口气?
二嘎子跪坐在冰冷的泥地上,身体因为极度的疲惫、寒冷和内心剧烈的撕扯而剧烈地颤抖。他脸上糊满的污泥、血水和泪水的混合物,在微光下显得狰狞而绝望。他看着那半桶水,又看看女人怀中啼哭的婴儿,最后,目光落在徐北毫无血色的脸上。
“北哥…”他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
然后,他猛地抬起沾满污泥和血痂的手,一把抓住自己头上那顶肮脏的屁帘帽,狠狠地拽了下来,连同扯下几缕被血污粘住的头发!
他用力将帽子摔在脚下沾满泥泞的地上!
接着,他用尽全身力气,指向自己那张虽然污秽不堪、但依旧能看出年轻和稚气的脸,指向自己干裂出血的嘴唇,指向地上濒死的徐北,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嘶吼,混杂着绝望的哭腔:
“不…不是鬼子!不是!…救…救人啊!…他…他要死了!…水…求…求你了!”
他的声音嘶哑、混乱、语无伦次,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肺里挤出来的。他不再试图靠近,只是用那双布满血丝、泪水混合着污物流淌的眼睛,死死地看着那个疯癫的女人,眼神里充满了最原始的、如同溺水者般的哀求和对死亡的巨大恐惧。他指着徐北,又指着自己的心口,再指向那桶水,动作激烈而绝望。
女人挥舞的手臂僵在半空,碎砖块从她枯瘦的手指间滑落。她那双充满疯狂和仇恨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二嘎子摘下帽子后露出的、那张年轻得过分、此刻因痛苦和绝望而扭曲的脸庞。又看看地上那个穿着同样军装、但明显是国人面孔、气息奄奄的男人。
婴儿的哭声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黑暗中,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微弱的啼哭和一种令人窒息的、生与死交织的沉默。
二嘎子嘶哑的哭喊和绝望的比划,像一盆滚烫的油,泼进了女人被仇恨和恐惧烧灼得近乎干涸的心湖。那顶被狠狠摔在地上的、沾满污秽的屁帘帽,像一个刺眼的、扭曲的符号,暂时撕裂了她眼中那层将一切土黄色都视为恶魔的滤镜。
她挥舞的手臂僵在半空,碎砖块从枯瘦的指间滑落,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轻响。那双深陷在污垢和泪痕中的眼睛,如同两口枯井,死死地钉在二嘎子摘掉帽子后露出的脸上。那张脸太年轻了,线条甚至带着未脱的稚气,此刻被污泥、血痂和绝望的泪水糊满,扭曲着,痛苦着,每一寸肌肉都在诉说着濒死的恐惧和卑微的哀求。这绝不是一张她记忆中那些禽兽的脸!
她的目光艰难地移开,落在地上那个同样穿着土黄色军装的男人身上。他的脸在阴影中看不真切,但那毫无生气的轮廓,那微弱到几乎消失的呼吸,都散发着浓重的死亡气息。一个濒死的国人…穿着鬼子的衣服…
女人的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像风中即将熄灭的残烛。怀里婴儿的啼哭更加尖锐刺耳,仿佛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控诉这个冰冷的世界。
“水…求…他…”二嘎子还在嘶哑地重复着,指着徐北,又指向水桶,眼神里的哀求几乎要溢出血来。他不敢再动,只是卑微地跪在冰冷的泥地上,像一只等待最终审判的困兽。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逝。婴儿的哭声渐渐弱了下去,变成断续的、微弱的抽噎,小脸憋得发青。女人低头看着怀里的骨肉,那微弱的气息如同风中残烛,随时会熄灭。再看看地上那个濒死的男人,再看看眼前这个跪着哀求的少年…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绝望,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悯,压过了纯粹的仇恨。
活下去…都要活下去…哪怕像野狗一样…
她猛地闭上了眼睛,枯瘦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做出一个决定。再睁开眼时,那疯狂的光芒似乎黯淡了一些,只剩下一种空洞的、认命般的麻木。她不再看二嘎子,只是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将自己干裂的嘴唇从那冰冷铁桶的边缘移开一点点。
一个无声的默许。
二嘎子心脏狂跳!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了过去,动作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急切,却又在触碰到水桶边缘时猛地停住,手指剧烈地颤抖。他不敢碰那桶!仿佛那是什么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他抬起头,再次看向女人,眼神里充满了确认和最后的乞求。
女人抱着婴儿,把头深深埋进襁褓里,肩膀无声地耸动着。
二嘎子不再犹豫!他猛地伸手,不是去捧水,而是飞快地、近乎粗暴地开始解自己身上那件肮脏的日军军装外套!冰冷的、浸透污秽的布料被用力撕扯开,纽扣崩飞。他嫌动作太慢,干脆抓住衣襟,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两边一扯!
“嗤啦——!”
布帛撕裂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格外刺耳。
那件沾满血污、粪水、散发着死亡恶臭的土黄色外套,被他像丢弃最肮脏的垃圾一样,狠狠地从身上剥了下来!他里面只剩下一件同样湿透、破烂不堪的单衣,紧贴在同样瘦骨嶙峋的身体上,在寒冷的空气中剧烈地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