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坊外,一阵猛烈的炮击似乎就在很近的地方炸开,整个废墟剧烈地摇晃!
巨大的石块和灰尘从残破的屋顶簌簌落下,砸在地上,激起一片烟尘。
那半倾的巨大石磨,发出令人心悸的、不堪重负的呻吟,似乎随时可能彻底崩塌,将这里变成所有人的坟墓。
老李布满血丝的眼睛望着磨坊那摇摇欲坠的入口,望向外面被炮火映照得忽明忽暗的、充满硝烟与死亡的夜幕。
疲惫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早己透支的神经。
他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瘪瘪的、沾满污迹的烟盒,里面只剩下最后一根被压得歪歪扭扭的劣质烟卷。
他颤抖着手,凑近火盆,点燃。
狠狠地吸了一口,辛辣呛人的烟雾涌入肺腑,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苦涩的刺激。
火光在他疲惫而苍老的脸上跳跃,映照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绝望,以及一丝在炼狱中挣扎求存的、近乎麻木的坚韧。
他吐出一口长长的烟雾,烟雾在冰冷的、弥漫着血腥与焦臭的空气里扭曲盘旋,很快被灌进来的寒风撕碎、消散。
他剩下的那只手,无意识地在地上摸索着,指尖触碰到了一小块冰冷、尖锐的碎骨。
他顿了一下,没有去看,只是更用力地攥紧了拳头。
老李指尖那根劣质烟卷燃烧的微光,在弥漫着血腥、焦臭和绝望的磨坊里,像风中残烛般脆弱。
辛辣的烟雾暂时麻痹了他紧绷的神经,但那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沉甸甸的绝望,却如同磨坊外铅灰色的夜幕,无边无际地压下来。
“咳…咳咳…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仿佛要将内脏都咳出来的剧烈呛咳,打破了死寂!
这声音不是来自担架上陷入昏迷的徐北,而是来自角落里的王胡子!
老李猛地一激灵,几乎是弹跳起来,连烟头掉落在冰冷的泥地上都顾不上。
他扑到王胡子身边。
只见王胡子灰败的脸上泛起一阵不正常的潮红,身体因为剧烈的咳嗽而痉挛着。
他紧闭的双眼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眼神浑浊、涣散,却似乎有了一点微弱的光。
他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含糊不清的气音。
“胡子!胡子!你醒了!!”老李的声音带着狂喜和难以置信的颤抖,他紧紧握住王胡子冰冷的手,感觉那指尖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力气。
“水…水…”王胡子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有!有!”老李手忙脚乱地拿起那碗浑浊的、带着血腥味的温水,小心翼翼地将碗沿凑到王胡子干裂的唇边。
王胡子贪婪地、小口地吞咽着,每咽下一口,都伴随着胸腔深处痛苦的抽动和压抑的呛咳。
几口水下去,他似乎恢复了一点力气,浑浊的眼睛努力地聚焦,看向老李布满血丝和污垢的脸。
“老…老李…”王胡子的声音依旧微弱,但清晰了一些,“娃…娃呢?”他艰难地转动眼珠,试图在昏暗的光线下寻找。
“在!在那边!好着呢!”老李连忙指向角落破布里那个安静下来的小襁褓。婴儿似乎哭累了,只剩下微弱的抽噎。
王胡子浑浊的目光望向角落,那微弱的光亮似乎稳定了一瞬,随即又黯淡下去,被更深的疲惫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痛苦取代。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积蓄最后的力量,喉咙里发出一阵可怕的“嗬嗬”声,身体再次剧烈地痉挛起来!
“噗——!”
一大口暗红发黑、粘稠如同果冻般的血块,猛地从王胡子口中喷涌而出!
溅了老李满头满脸!那血块散发着浓烈的腥气,里面似乎还夹杂着细小的、深色的组织碎块!
“胡子!!”老李目眦欲裂!他顾不得脸上的污血,立刻去探王胡子的颈动脉。
那脉搏微弱得如同游丝,时断时续!喷出这口血后,王胡子的脸色瞬间由潮红转为死灰,刚刚凝聚起来的一点生气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
他的呼吸变得极其微弱、浅促,每一次吸气都像是破风箱最后的呜咽。
“不!胡子!挺住!看着我!”老李的声音带着哭腔,徒劳地拍打着王胡子冰冷的脸颊,试图唤回那消逝的生命之火。
他手忙脚乱地翻找药箱,可里面除了空瓶和一点肮脏的纱布,什么都没有了!
最后一点葡萄糖和嗅盐,都用在了徐北身上!
王胡子的瞳孔在扩散,眼神变得空洞,仿佛穿透了老李,穿透了磨坊摇摇欲坠的屋顶,望向了某个遥远而未知的地方。
他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似乎在说着什么。
老李把耳朵凑近,只听到几个破碎、模糊的音节:
“…给…给娃…名…叫…叫…”
声音戛然而止。
老李的心沉到了冰冷的谷底。他紧紧抓住王胡子那只冰冷的手,感觉那最后一丝微弱的力气也在迅速流失。
就在这时,王胡子涣散的瞳孔深处,仿佛回光返照般,猛地凝聚起一点极其微弱、却异常执拗的光芒!
那光芒如同即将燃尽的烛芯,爆发出最后一丝光亮!
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死死地、死死地盯住老李的眼睛,喉咙里挤出最后几个字,清晰得如同刀刻:
“…活…活下去!带…带…走…!”
最后一个“走”字尚未完全吐出,他眼中的光芒如同被风吹熄的烛火,骤然熄灭!瞳孔彻底散开,失去了所有神采。
那一首强撑着、紧绷着的身躯,如同断掉了所有丝线的木偶,彻底下去。紧握着老李的手,也无力地垂落。
磨坊里,只剩下他胸腔里最后一丝微弱气息消散时,发出的、悠长而空洞的“嘶——”声。
老李僵住了。
脸上的污血混合着泪水,沿着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
他呆呆地看着王胡子那张失去了所有生气的、灰败的脸,那双至死都没有完全闭上的、空洞地望着屋顶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