郓州刺史府的议事厅内,兽首铜灯将众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恍若群魔乱舞。
空气中蒸腾着未散的血腥气,混着酒肉馊味与墙角草药的苦香,化作令人作呕的浊流。十丈见方的厅内,金银财帛堆成小山,绫罗绸缎裹着寒光凛凛的陌刀,在摇曳的烛火下泛着冷芒,却照不暖剑拔弩张的气氛。
黄巢抚过主位上残破的狮纹扶手,掌心传来木屑扎入皮肉的刺痛。这细节倒与此刻的局势相似——表面华贵的权力宝座,实则暗藏危机。他抬眼望去,王仙芝歪坐在虎皮交椅上,手中金锭在指缝间灵活翻转,映得脸上忽明忽暗;其麾下五员大将呈扇形围坐,柳彦璋把玩着鎏金酒盏,尚君长的佩刀正一下下磕着青砖,叮叮声令人牙酸。而议事厅外围,数十名义军将领与亲兵挤在廊下,交头接耳的议论声如潮水般涌来。
“黄兄弟,”王仙芝突然开口,尾音拖得老长,金锭重重砸在案几上发出闷响,“听说郓州分粮的麻袋装了足足三百车?我部攻打沂州,折损八百儿郎,却只分得六十车糙米?”他屈指弹了弹案上的《平叛方略》,“这书里说‘赏罚分明’,兄弟莫不是把字看岔了?”
话音未落,厅外顿时炸开了锅。
“凭什么!我们沂州的兄弟拿命填城墙,就换来这点东西?”
“郓州那可是肥肉,他们肯定藏私了!”
“跟着黄将军出生入死,结果连口饱饭都吃不上,这算什么事儿!”
柳彦璋“嚯”地掀翻酒盏,琥珀色的酒液在波斯地毯上蜿蜒如血:“我营张二柱,攻城时被滚石砸断双腿,如今连副铁拐杖都换不起!倒是郓州城里,你给流民熬的‘黄芪建中汤’,用的都是上等人参!”他脖颈青筋暴起,“合着我们卖命,是给叫花子做嫁衣?”
“柳将军这话说得难听了!”尚让猛地合上羽扇,“郓州守军两万精锐,我军攻城折损千余兄弟,难道是假的?”他展开一卷血迹斑斑的布帛,“这是阵亡将士的家书,哪一封不是求条活路?”
廊下的议论声愈发激烈。
“家书能当饭吃?我只知道肚子饿了要吃饭!”
“听说郓州还留了好多绸缎,都给百姓做新衣服了,我们呢?还穿着补丁摞补丁的战甲!”
“就是!与其便宜了那些泥腿子,不如分给兄弟们!”
尚君长突然踹翻座椅,佩刀出鞘半寸:“少拿死人压人!我们浴血奋战,为的是吃饱饭、穿铠甲!不是给你黄将军博‘仁义’的名声!”他指向墙角堆积的草药,“这些烂草叶子,能挡唐军的箭?能换战马的粮草?”
黄巢将竹简重重拍在案上,惊起满桌灰尘:“沂州缴获的兵器铠甲,哪样没分给你们?郓州城防需三万石军粮,百姓待哺者五万余人,难道要看着他们啃观音土?”他扯开衣襟,露出胸口狰狞的箭伤,“狼牙谷之战,我部八百人换三百唐军,谁的命不是命?”
“八百换三百?”王仙芝的另一位部将冷笑,“黄将军的算盘打得精,我们沂州可是两千对五千!折损的兄弟连全尸都没留下!”他抓起案上的虎符,“若不是我等牵制唐军主力,你能这么轻松拿下郓州?”
厅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几个沂州义军士兵硬闯进来。
“将军!我们同村的王三,昨天伤口感染死了!他到死都没用上金疮药!”
“就是!听说郓州缴获了好多药材,却都拿去救外人了!”
“我们卖命,凭什么好处都让别人占了!”
阿青突然越众而出,怀中药箱“啪”地打开,各色药材倾泻而出:“柳将军可知,这味‘血竭’,取自南洋龙血树,捣碎敷在伤口上,三日便能结痂;这‘忍冬藤’,煎水服下可解瘟疫热毒。”她抓起一把柴胡,“这些不是草木,是将士们的第二条命!”
“放你娘的狗屁!”柳彦璋怒目圆睁,“老子上阵杀敌靠的是刀,不是你这些花花草草!”他突然抄起案上的青铜酒樽,狠狠砸向药箱,“有这闲工夫,不如多打造些兵器!”
药箱被砸得西分五裂,柴胡、当归撒了满地。黄巢看着翻飞的药草,想起白日里街头饿殍的惨状,胸中腾起无名业火。但他强压怒火,从袖中取出《伤寒杂病论》残卷:“张仲景言‘上以疗君亲之疾,下以救贫贱之厄’。我们若连百姓都不顾,与唐贼何异?”他翻开夹着干枯艾草的书页,“我提议设‘惠民药局’,用缴获的三成药材施粥救人,剩下的炼制金疮药、行军散,兵民同享。”
“兵民同享?”尚君长拔出佩刀,寒光映得他面容扭曲,“黄将军莫不是想让我们的伤兵,去跟流民抢药吃?”他突然将刀架在一名医兵脖颈上,“今天不把话说清楚,老子先杀了这些吃白饭的!”
“尚君长!”黄巢“噌”地抽出长剑,剑刃与烛火相撞迸出火星,“你敢动他们一根汗毛,我让你血溅当场!”他的目光扫过众人,“起义至今,我们吃树皮、喝泥水的时候,是谁把最后一口粟米给了我们?是百姓!现在要过河拆桥?”
尚让猛地拦在两人中间,羽扇挡在剑刃前:“都疯了不成?唐军还在城外虎视眈眈,自己人倒先杀起来了!”他转向王仙芝,“王大哥,你说句话!”
王仙芝着金锭陷入沉默,厅内外只余粗重的喘息声与压抑的窃窃私语。良久,他突然将金锭抛向黄巢:“好!就依黄兄弟!但丑话说在前头,下次攻城,战利品必须按人头清点!”他起身时带翻了座椅,铁甲碰撞声中夹杂着压抑的怒气。
待众人散去,黄巢独自站在满室狼藉中。月光透过破碎的窗棂洒落,将地上的酒渍照得宛如凝固的鲜血。尚让拾起滚落的竹简,轻声道:“黄郎君,王仙芝今日让步,怕是另有盘算。”
“我知道。”黄巢望着天边残月,想起尚君长通红的双眼和柳彦璋扭曲的面容,以及那些义愤填膺的士兵,突然想起《素书》中“貌合心离者孤,亲谗远忠者亡”的箴言。他握紧腰间剑柄,指节泛白——这看似平息的纷争,不过是更大风暴的前奏。
而此刻,千里之外的长安,唐僖宗的密诏己快马加鞭送往郓州,一场关乎生死存亡的博弈,正悄然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