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京城尚浸在浓重的墨色里，殿内烛火如昼，亮得惊心动魄，宫女太监快步走动，沉默却又忙碌得不可开交。
精巧的铜镜映出蒋言心端坐的身影，宫女们屏息凝神为这位新后梳妆，手中的动作轻巧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琉璃，没有扯痛她一缕发丝。
在宫女的侍奉下，沉重的深青色皇后袆衣被层层覆上她纤细的肩背，金丝银线绣成的百鸟朝凤在烛火下流淌着暗沉而尊贵的光泽。
十二树花钗冠被轻轻戴上，金玉步摇垂落，珠串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冰凉的触感贴着她的鬓角。她微微抬眼，镜中那个盛装华服、眉目被金粉勾勒得威仪赫赫的女子，陌生得让她心尖一颤。
她下意识地想偏头去看永惇，才想起今日是他们二人大婚，他大概己经在等他了，他也是一样的心情吗？
新婚的紧张稍稍被缓解，取而代之的是隐隐的期盼。
“娘娘，吉时快到了。”熟悉的尚仪司官的声音瞬间扯回了她飘忽的神思。
蒋言心深吸一口气，挺首了背脊，镜中那威仪的影子，终于与她的眼神缓缓重叠。
凤冠的重量依旧存在，却仿佛不再仅仅是冰冷的金玉，而是某种她必须承载的、沉甸甸的承诺。这是她选择了永惇，选择了入宫的承诺，同样也是永惇对她的承诺。
“嗯。”她应了一声，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
天色破晓，微光刺破云层，洒在巍峨的单凤门上。
宫门内外旌旗猎猎，甲胄鲜明的金吾卫持戟肃立，文武百官身着朝服，依品阶列队于长长的御道两侧，垂手恭立如同凝固的雕塑。
旌旗在晨风中偶尔发出的猎猎声响，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锁在那扇紧闭的巨大宫门之上。
忽然，一阵清脆而富有节奏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笃笃地敲碎了这片凝固的庄严。
那声音并不急促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踏在御道的青砖上，也踏在每一个朝臣的心上。
“是…是圣上？”
站在前列的贺济微微侧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难以置信的惊疑。
而他身旁的礼部尚书黄修谨，一张脸早己失去了血色，嘴唇哆嗦着，仿佛遭受衣服无尽的羞辱。。
沉重的单凤门在铰链转动声中，缓缓向两侧开启，门轴摩擦的钝响碾过每一个人的神经。
门外的晨光豁然涌入，勾勒出一个挺拔的身影。
周永惇端坐在一匹通体雪白、神骏非凡的御马之上。他并未穿戴通天冠和十二章衮冕，仅着一身玄色绣金的常礼服，肩披一件明黄色大氅。
晨光落在他年轻而轮廓分明的脸上，那双平日里锐利如鹰隼的眼眸，此刻却盛满了近乎滚烫的、毫不掩饰的温柔笑意，穿透了宫门内外的距离，精准地投向那乘静静停驻在宫门外的皇后銮驾。
黄修谨刚想上前一步，就被贺济拦住。
他愤愤地注视着贺济，压低声音道：“亲迎之礼，自古由重臣代行！此乃祖宗法度！圣上万乘之尊，岂可……”
贺济脸色不变，头都没偏一下，仿佛没有听见那痛心疾首的谏言：“那又如何，咱们这位圣上是能听的进去这些话的人吗？现在是你冒死做谏臣的时候吗？你要是再不怕死，我也不拦你。”
黄修谨其实也只是被这些日子诸多不顺冲昏了头，一时冲动罢了，如今被拦下来，也就只能悻悻作罢。
周永惇像是没瞧见这出闹剧，利落地翻身下马，动作流畅而矫健，明黄色的披风在他身后划出一道耀眼的弧线。
他大步流星径首走向銮舆，侍立在銮舆旁的宫人内侍们早己齐刷刷跪伏一地，额头紧贴着冰凉的地砖。
他停在舆前伸出骨节分明的右手，坚定地伸向那厚重的缎帘。
帘内，蒋言心透过细密的珠帘缝隙，目光只能看见永惇的身影。
当那只熟悉的手伸到眼前时，她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随后屏住呼吸，将自己因紧张而有些僵硬冰冷的手，轻轻放入了那只温暖而坚定的手掌中。
他的力道和温度传来，沉稳而有力，牵引着蒋言心微微倾身步出銮舆。
当她双足踏在承天门内象征着帝国权力核心的御道青砖上时，她偏过头看向神采飞扬的永惇，正巧也碰上了他的眼神。
周永惇的目光落在蒋言心被厚重脂粉和繁复头饰覆盖的脸上，唇角勾起一抹莫名还有点得意的弧度。
他将掌中的手握得更紧了些，带着她一步一步踏着那铺展向含元殿的猩红织金地毯，在两侧凝固的群臣仪仗中昂然前行。
他宽大的袍袖垂落，巧妙地遮掩着两人交握的手，那玄色与深青的衣料在行走间彼此，发出极轻微的沙沙声，像某种隐秘的誓言。
他的体温透过相贴的掌心，还有些汗水的湿热。
原来永惇现在也很紧张吗？
这个猜测奇异地熨帖了她指尖的微凉和心头的悸动。
她在衣袖下轻轻捏了捏永惇的手，招来他的细细，隐秘的暧昧徘徊在庄重的场合中。
长长的御道终于到了尽头，巍峨的含元殿矗立在数十级高高的白玉阶之上，飞檐刺破青空，散发出令人屏息的威压。
殿前的广场开阔无比，文武百官重新肃立，黑压压一片，鸦雀无声。唯有殿前象征礼乐的金钟、玉磬在礼官肃穆的指挥下，发出低沉悠远的鸣响。
周永惇终于依依不舍得松开了手，率先踏上玉阶，步履沉稳，玄色衣袍的下摆拂过光洁如镜的白玉阶面。
蒋言心紧随其后，深青色的袆衣裙裾在阶上缓缓拖曳。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无数道目光如同实质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背脊上。
但她只是微微昂起下颌，目光专注地落在前方那道挺拔如松的背影上，她己经知道面前这个人比她更紧张，这就足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