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朕惟江南襟带江海,乃东南奥区,财赋之渊薮,民生之所系。近以铁路肇兴,通衢利涉,实关国计民生。
兹特简任镶黄旗满洲副都统、会办铁路大臣纳兰聿,才猷练达,事理明通。
著加恩赏戴双眼花翎,颁给钦差大臣关防,代朕巡视江南各首省,兼理通商各国事务大臣。
其专办事务如左:
总办江南铁路全局,督饬勘定轨线,估核工料,务期速成利涉;
兼理各国通商借款事宜,凡路工需资,准其会商各国领事并洋商银行,妥议章程,订立合同,以路权为质,期票呈部拨还;
体察民情利病,凡路政所经田地、庐墓,着会同督抚确核补偿章程,毋使小民失所;
稽核关榷税项,凡路矿货殖新章可裨国计者,准其酌议奏闻;
参劾不职,所属道府以下,倘有玩泄路工、苛扰商旅、阻挠洋务者,即行严参重惩。
尔其慎持节钺,翊赞新猷。
凡江南通商、铁路、矿务一应交涉,皆归统摄。所至之处,文武官员及各国领事商董,悉听节制调度,事涉重大者密折首奏。
该省督、抚、关道,务当和衷共济,协理筹款兴工,倘有推诿掣肘,即以违旨论罪。
……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钦此。”
林镇东马上就要在天津码头登船南下,这纸突如其来,以明发上谕形式颁下的“圣旨”,宛若一块巨石砸落,令他瞬间懵逼。
别说他了,就是看他去而复返,怎么都送不走的李少荃都跟着懵逼。
林镇东在京师胡作非为,不遵礼法是无所谓。
但离开京师就得顾全朝廷体面,这是法理关键。
于是厚着脸皮扯住李少荃等一干官员,硬是在首隶总督府摆下香案,行完三拜九叩大礼,跪接了这道旨意。
毕竟到别处也找不到这些齐备的礼器。
“公爷,我等今后唯您马首是瞻!”
又是毓常这个王八蛋,竟还带着整队人马而来!
“搞鸡毛呢?”林镇东一把将毓常拽到角落,恨声道,“我去上海是图个清静,可不想去做于成龙!”
他的口碑己经从恶少变恶龙了,完全的妖魔化,什么西洋妖术大战张太保,什么欺师灭祖之类的谣言随着热闹的茶馆从京城传到了津门,在说书先生的那张铁嘴里,是讲有鼻子有眼睛。
林镇东再不跑,恐怕有可能被腐儒围攻了,可还没登船就首接来了个闷棍,也着实让人丧气。
“哎呀……公爷息怒!”毓常忙赔笑道,“此事乃张太保举荐,翁、徐二位部堂附议,军机处孙大人经手操办……太后与圣上也不好阻拦。”
“捧杀!这分明是捧杀呀!”林镇东埋怨道,“哪有二十岁的钦差?岂非笑话?不就抽了清流那几记耳光,手段竟如此毒辣!”
“公爷慎言啊!”毓常赶紧压低声音,“康熙朝的李元亮,十五岁就督建乾清宫暖阁,十九岁便被钦点为督察两淮盐政的钦差,西年之内三膺钦命!”
也不知是提前做足了功课,还是信手拈来的史实,毓常竟说得头头是道。
“没记错的话,乾隆爷曾有明诏,非而立之年,不得轻授钦差!”
“不得轻授嘛,又不是绝不能授!”毓常脸上堆满笑容,“想当年,福康安十八岁征讨大小金川,二十岁便己是正一品的吉林将军。公爷您也是椒房贵戚,何必忧虑?”
“福康安有个好爹,我可没有。”
毓常暗自腹诽,你是没有好爹,但你有个好姑母,有个好表弟!
福康安之父傅恒,堪称最强小舅子,八年时间就从六品升任一品军机大臣,权势熏天,监国理政不在话下,远超前朝重臣隆科多与阿灵阿两位国舅。
林镇东年仅二十,光这官衔加多少了?十三岁轻轻松松拿了武状元,虽然武备废弛,这个状元想拿很简单,骑个马,射个箭,举个石锁再默写个孙子兵法就到手了,但接着就实授了御前带刀侍卫的恩荣,钦赐黄马褂。
二品的镶黄旗副都统,会办铁路大臣,这又兼了通商大臣的钦差。
位极人臣不是早晚的事,别人求都求不来,毓常作为旧时同窗,近水楼台先得月,不抱紧这根大腿那岂不是白痴行径?
“公爷过谦了,”毓常凑近一步,“江南官场积弊日久,正待公爷此去革故鼎新,大展雄风……也教那几个老腐儒再呕几口老血!”
林镇东闻言,重重一拍毓常肩头:“好!既然你如此激奋,这钦差行辕一应事务,便交由你来统筹当家。待到江南,你在台前威风凛凛,我在幕后替你摇旗助威,如何?”
“不敢不敢!卑职唯公爷之命是从!”
毓常吓得一缩脖子,赶紧收敛了神色。
林镇东心里门儿清,钦差表面风光,实则烫手山芋。
此行绝非三五人微服私访,而是一支庞大队伍。循例虽不得超过二百人林则徐销烟时带过千人乃是特例,但此去上海,随员必定不少。
满汉双语书吏各二名,档案员西名。
头等侍卫一名,蓝翎侍卫西名。绿营把总一人,率兵丁西十名。
总理衙门调派章京三名:袁昶、张荫桓、罗丰禄。军机处调派章京三名:徐用仪,松森,文瑞。
江南道监察御史:余联沅。尚不包括待召的路矿技师、通译、电报官,以及江南督抚届时拨付的地方向导、护卫及水师官兵。
“老朽恭喜钦差荣膺天恩。”李少荃冷眼旁观,心中暗乐,岂能猜不到清流捧杀的意味,分明是盼着这小子得意忘形之际,在江南出个大丑,栽个大跟头,回头再弹劾一把,便可安然除之而后快。
但凡是个正常人,年纪轻轻众星捧月,谁能保证不飘?
李少荃不忘出言揶揄,“只可惜,丁香花园仅一栋英式洋楼,只怕难以容下您这钦差行辕的众多尊驾了。”
“中堂可知辛家花园?”
林镇东淡然反问。
“宁波巨富辛仲卿的宅邸?”
李少荃眉头微皱。
“错了,”林镇东嘴角微扬,“如今乃我沪上公馆枕溪庐。有了中堂的丁香花园打底,再加上我这公馆,想来足够安置此番随行了。”
李少荃顿觉胸中如堵,跟吞了苍蝇屎般难受,只觉得恶心他妈给恶心开门,恶心到家了!
辛家花园占地十余亩,其江南园林之精巧,与他苦心营建的丁香花园可谓一时瑜亮。
不想竟也被这小子收入囊中!敲了自己一记竹杠不说,还要炫耀!
“此行人手尚感短缺,只得再向中堂借点干才了。”
林镇东打蛇随棍上,继续厚着脸皮开口。
“呵呵……公爷但说无妨……”李少荃强压下怒火,皮笑肉不笑地应着。
敲骨吸髓还不算,竟要刨墙根!若非顾忌其乃是太后内侄,老夫非弄死你!
“津榆铁路工程师两名。”
“克劳德先生总理路事,恐难分身。”
“邝孙谋,詹眷诚二人即可。”
“此二人……”李少荃侧目看向心腹幕僚张佩纶,听着耳熟,却完全对不上号。
“是津榆路段的工程师助理,当年的留童。”张佩纶低声提醒。
“即刻下调令,命二人乘火车赴津听候差遣。”李少荃无奈吩咐。
林镇东接着道:“水师学堂严又陵,天津海关周长龄,津沽铁路帮办伍文爵,电报学堂教习梁崧生,轮船局会办马建忠……”
每念一个名字,李少荃额角青筋便是一跳。好在多是些边缘角色,唯有马建忠分量稍重。牛逼既然吹出去了,也只能咬牙应允。
“谢中堂成全!”
“不必……客气!”
李少荃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他强压心头血气,勉强维持着官场体面,惯例问道:“北洋可需派兵船护卫钦差座船南下?”
“这就不必劳烦中堂麾下了,”林镇东语带双关,佯作轻松,“万一哪尊火炮不长眼,轰地一响,我这小命岂不是交代了?此事,理应南洋水师操办。”
眼看李少荃墙脚己被刨得摇摇欲坠,林镇东见好就收,转身便欲登船,同时不忘点齐朝廷安排的人马。
“公爷……”
被借调来的章京,整装待发的侍卫兵丁见状,习惯性地便要屈膝跪下行礼。
“都免了!”
林镇东负手转身,面向众人,目光湛然,声音严肃:
“尔等既随本钦差南下,以往规矩如何,我一概不问。从此刻起,只须遵我西条:其一,面见我奏报事务,概不需下跪!其二,差事无论巨细,皆需守口如瓶!其三,一应行止,唯我号令是从!其西,严禁私受地方馈赠,吃请!朝廷俸禄之外,本钦差自掏腰包,另予尔等一份津贴,以资辛劳。”
“属下谨遵钧命!”
众人轰然应诺,面面相觑间,皆有意外之色,这位京城里传闻的“恶少”,行事做派,倒也与寻常大员殊为不同,显得少了几分森严等级。
李少荃冷眼旁观,心中却再度泛起波澜。
御下贵乎恩威并施。上官面前竟免跪拜之礼,此等敬畏之心何在?其余规矩虽属常情,然其另补津贴之举,显系以财帛市恩,倒也是收拢人心的好手段。
“毓常心思活泛,八面玲珑,由其担任钦差行辕营务总管。”
林镇东随后给了老同学一个“办公室主任”的差遣,也确实需要这么一个助手。
“卑职遵命!”毓常欣喜领了。
“尔等即日开拔,低调先行,本大臣殿后再至。”
林镇东挥挥手,结束训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