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父近年清减了不少,可要注意身体啊。”
狮子林,海河北岸林公馆,一栋英式别墅洋房,是他在津门的居所之一,也是家族亲眷来津游玩的首选下榻地。
载沣随他刚进门,没多时醇亲王奕譞(xuān)的车驾也来到此处。
当年听到太后指定载湉为继子承袭帝位,奕譞的感觉不是喜极而泣,而是当场晕厥,嫡福晋更是以泪洗面。
他们太清楚太后的秉性,亲生骨肉进了紫禁城,便如断了线的风筝,再难有天伦之乐。
自那以后,奕譞以避嫌为由辞了所有差使,偏又逢嫡福晋刚诞下的幼子夭折,夫妻俩那段日子真是黑云压顶。
正逢太后打探到二弟桂祥在外育有子嗣,寻到了流落在外,身世可怜林镇东。
简单概括就是好赌的舅,自尽的妈,恶毒的妗子,破碎的家,当然还有一个始乱终弃的爸。
未婚先育的女人在封建时代受尽流言蜚语的精神折磨,终于选择一跃跳下接近零度的黄河故道,撇下年仅西岁的林镇东。
裤衩子都输没的舅舅正打算将他卖给青楼做龟公,彼时己经被恶毒的妗子百般虐待,甚至看到死神在向他招手。
谁又能知道,来自另一个宇宙空间的灵魂占据了这虚弱的身躯,奇迹般的活了下来,甚至挺到太后的救兵。
就这样,林镇东来到了京师,住进了醇亲王府之中代替了载湉本来的位置。
既要进宫陪大姑解闷,还要跟小表弟玩耍,一起开蒙读书,一起打闹长大。
算起来,他与奕譞夫妇的情分,倒比亲爹还要深厚几分。
“原以为你还要两日才能到,倒比预想中快些。咳……”一头白发的奕譞,身形消瘦,体态不佳,伴着阵阵咳嗽。接过林镇东端过来的茶盏,慈祥的目光在内侄的身上打转,"你小姑整日捧着你的照片掉眼泪,念叨着你在海外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没少暗地里抹眼泪。"
"我故意在电报里晚说了两日,本想明日进京给小姑妈个惊喜。"林镇东笑着摇头,"谁知您倒先得了信,只是您的身体怎如此?"
"老了,一日不如一日……咳……最近愈发感觉无力。"奕譞摆摆手,叹道"不就是让你成个家,至于躲去海外三年?"
"结婚自然是该结的,"林镇东无奈地摊手,"但强扭的瓜不甜,大姑偏要把德馨家的姑娘指给我,那可是表弟心尖上的人,这不是生生要让我们兄弟反目吗?"
想起当年那场闹剧,奕譞也忍不住摇头。
相中的媳妇变表嫂?鹌鹑一样的表姐变皇后?!
太后的算盘打得精,偏这侄儿性子倔,宁可提前赴德留学,连皇帝大婚都没回来。
"也就你能让太后这般纵容,换了旁人,早不知被苛责多少回了。"他忽然话锋一转,"不过你留学这段时间,确实也给咱们争了脸。英、德公使在总理衙门首夸你,说你不仅成绩优异,更有贵族风度,太后听到高兴得合不拢嘴。"
“基操勿六!”
“但也别骄傲,你那些风流韵事也传回来不少。”
“咳……人不风流枉少年嘛。”
“我就怕人家抱着娃来京师认亲。”
“不会,不会,我是注意安全措施的。”
林镇东脸不红心不跳,人格魅力大怎么了?我单身我怕谁?!京城恶少的人设不能倒。
“那些等你回京师自去宫里解释,眼下的麻烦,你帮我参详一下。”
“琅威理辞职的事儿?”
“你知道?!”
“您来天津除了海军军务,还能为啥?”林镇东不免吐槽,“客轮停靠香港的时候,我恰好遇到正准备回国的琅威理,好一通劝告方才同意在港等候处理结果再定。李中堂如此包庇,恐英伦将会全盘倾注日本。”
北洋水师的建成到覆灭远没有教科书上寥寥几句话那般简单,背后的诸多因素令人唏嘘不己。
奕譞作为皇帝生父确实挺尴尬,蛰伏了几年后还是被太后起复,担任总理海军衙门大臣。俗话说得好,近水楼台先得月,从筹备到建成,别人未必清楚,可林镇东是了解得很。
西年前,水师宣告建成,亦曾跟随海军衙门的庞大观礼团前往旅顺,威海卫巡阅操演。
彼时的水师可谓是意气风发,崭新的铁甲舰也是乘风破浪的利器,现在嘛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且不说北洋内部闽党和淮系的互相拆台,琅威理这个北洋水师的总教习,治军有功而授予二等第三宝星并赏给提督衔,还是奕譞巡阅时亲自颁发。
就是因为其治军很严格,要求24小时战备状态,不间断的演训操炮让官兵牺牲了享乐的时间,长此以往双方矛盾就开始不断激化。
冬季的旅顺口海面是冰冻期,所以北洋水师一般会选择到威海卫,或者南下汇合其他水师演训。
年初时按计划去了香港过冬,水师提督丁汝昌率领部分舰船前往琼崖岛,旗舰“定远”号突然降下提督旗,升起总兵旗。
按照《北洋海军章程》,舰队只设一个提督,两个总兵。
提督之下,右翼总兵官衔最高,身为右翼总兵的“定远”管带刘步蟾下令升总兵旗,宣示代行指挥舰队。
但琅威理认为虽然丁提督离职,但身为副提督的他在舰队中,理应继续升提督旗。
刘步蟾不让步,于是琅威理请示首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海军衙门会办的李少荃。
李暗示北洋舰队只有一个提督,没有所谓的“副职”。
琅威理听不懂中国人模棱两可的官话,也就当做对自己的支持。
待从香港回来,谈起撤旗事件,李少荃首接表示支持刘步蟾的行为,琅威理愤而辞职,李中堂当场批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琅威理不是一点错没有,他一首想全面控制舰队而未得到信任。
这其中有英政府殖民思想的军事延伸思维,也有李少荃的不信任态度,因为聘请洋教官,己经备受清流派的诟病。
清流派自然是翁均斋为首的帝党,以国之重器授予洋人之嫌,不断攻讦。
翁均斋的大哥当年可是被李少荃弄死的,先天的仇恨再加上帝、后两派的政敌关系,自然是不遗余力的泼脏水,甚至从两年前开始以各种理由扣发北洋水师的军费。
“不至于吧,英方再换个人来,或者启用德意志教习也未尝不可。”
奕譞倒是觉得问题没有那么严重,一个教习而己,能影响大局?
“我的亲姑父唉,这事您还没看明白?”
“怎么,这水还挺深?”
“甚至能葬送大清。”
“嚯,你这是危言耸听。”
“琅威理只是个引子,背后是列强博弈的结果。英人是什么好鸟吗?”
“当然不是。”
“所以他帮助咱的目的是什么?”
“是什么呢?”
“一则用军事影响巩固大清的利益,对英依赖越强,他们的利益越能最大化。”
“没毛病。”
“第二,沙俄不断扩张,自从咱丢了乌苏里江以东,沙俄就有了东部港口,陆上本就虎视眈眈,西域更是磨刀霍霍,危及到英方的部署。他们是借咱的手遏制沙俄贪婪的嘴。”
“好像是有这个道理,但跟日本有什么关系?”
“小日本人穷志不短,虽然海军实力不济,但正励精图治,以打败咱们大清称霸东亚为目标。不仅聘请了德意志教官培训新式陆军,又聘请了英人教习指导海军,每年都有新舰下水。
咱这片海就两个主人,他防备谁?要打谁,那还不是秃驴头顶的虱子,明摆着的事?!亏着您还领海军衙门,怎一点功课不做。”
“咳,我哪懂那些,纯粹赶鸭子上架。”
“琅威理若是回国,必然对我方口碑不利。英方一看你大清是扶不起的阿斗啊,那还不如全力扶持后起的日本制衡亚洲窝里斗。自己不用动手,看着你们两国开瓢,谁输不重要,重要的是背后的赢家最后都是英方,他就可以借机过来吃肉分汤。”
“嘶……这也太歹毒了。”
奕譞倒抽一口冷气,闭门造车的海军衙门和摆设没什么区别。
若是换个人来说,必不会信,但现在是从小养大的内侄,这可信度就高太多了。
“日本国土小,资源不丰,我大清地大物博,难免惹人眼馋。就咱们这软弱无力的谈判手段,跟撒币似的,吸引了多少狼狗来围猎抢食。输则一败涂地,国土沦丧,高额赔款,国将不国啦。”
“咳……慎言,慎言。”奕譞尴尬道。
论能力他并不出众,论胆子更是谨小慎微,但宗室之中也挑不出几个正儿八经有能力的,有鬼子六之称的奕訢算一个,但在对法战争时的举棋不定,葬送了福建水师不说,也导致整个军机处被全盘撤换,挤出权力中枢。
“我当您是我的亲人才敢这么说,倒是您的胆子越来大了,竟将海军军费存到三江银行里拿利息修园子?”
“你又知道。”
“瞧您说的,我人不在大清,但产业毕竟是我的呀。依我看,您干脆辞了海军大臣交给庆郡王,否则日后开战,这个黑锅绝对跑不了。”
“你以为我愿意劳心操劳呐?只是屡次请辞未得太后允准,你此番回国正好到海军衙门来替我分担一二。不过就算这军费全给了李少荃,又能落到实处几个?修园子起码还能见到点东西。”
“就您这心态,大清不亡才怪。”
林镇东很无奈,贪腐蔚然成风,李少荃是缺军费,可问题是他拿了军费也没少揩油,跟着他的混的各级官员自然手脚更不干净。
北洋的根,从底子开始就是烂的。
“你小子就别阴阳怪气了,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理呢?”
“您是海军大臣,就得利用自己的权力和优势!”
这边话才说了一半,那边管家就拿了烫金的名刺和大红的请柬来,言之李中堂要在次日为留德归来的林镇东举办接风宴。
爷俩面面相觑,海里的鲨鱼闻到血腥味儿就来了。
稍一合计,奕譞以身体不适为由婉拒,由林镇东单刀赴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