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推杯换盏,酒酣耳热间个个红光满面,倒真有几分快意人生的潇洒。
正喝得酣畅时,包房外突然传来噼里啪啦的响动,像是瓷器碎裂的声音,紧接着便是一连串厉声呵斥。
"什么破店,吃个饭还要预约!"
"瞎了你的狗眼,连大爷我都不认识?"
"天字甲号房我三天前就派人来订,你们说早订出去了。我倒要看看是哪个大人物,原来是几个剪了发辫的乱党!"
众人听罢脸色大变。
他们几人虽是官派留学德意志,却因受不了洋人骂发辫是猪尾巴而愤然剪去。
刚才一时忘形没戴帽子,不想被人瞧见,这要是被安个私自剪辫的罪名,怕是连李中堂都保不住他们,顿时一个个面如土色。
"去看看外面怎么回事,吵吵闹闹的还怎么做生意?"林镇东却神态自若,吩咐侍应生去查看,又摆摆手道,"没事,大家继续吃酒,别让一只苍蝇坏了咱们的兴致。"
"镇东,你不担心吗?"有人小声问道。
"有什么好担心的,不过剪个辫子而己,就算出去喊反清复明又如何?"林镇东撇撇嘴角。
"哎,这时候咱就别装逼了,反清复明岂是能随便喊的?"
"你们啊,喝了酒就没了脑子,这里可是英租界,李中堂的手也伸不到这儿来!"林镇东摇摇头,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又能能理解。
话音刚落,哐当一声,包间大门被踹开,几个身着皂衣,腰佩钢刀的武士鱼贯而入,分列两旁。
高高凸起的太阳穴和虎口的老茧,一看就是身经百战的高手,众人见状腾地站起身,严阵以待,唯有林镇东不动如山。
这时,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缓步走进来,石青色袍子上绣着西爪蟒纹,前身补子只有一团正蟒,显见是个贝勒。
贝子绣的是行蟒,而贝勒中绣西蟒的极少,需得钦赐才行。
不过这满清的袍服,哪怕绣上十八条龙,也不过是丑上加丑的僵尸长虫装。
"哼哼,好一个乱党聚会!俱是没留发辫的!"
年轻的贝勒爷意气风发,戴着玉扳指的手挨个点着众人,身旁武士只等他一声令下便要动手。
可当他的手指向主位时,却猛地顿住,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武士们误以为这是动手的信号,"唰"地抽出明晃晃的宝刀。
"等等......"
贝勒刚要阻止,只听"砰"的一声枪响,众人心脏骤紧。
却见林镇东不知何时己拔出手枪,子弹擦着武士的脚边射进地面,吓得武士们举刀僵在原地,齐刷刷望向小贝勒。
"都给我住手!"
贝勒暴跳如雷,狠狠踹了离得最近的武士一脚。
下一秒却像耗子见了猫似的,点头哈腰地往后退,"不好意思,打扰各位雅兴了,这桌酒菜算我的,算我的!"
"道歉有用的话,还要警察干什么?"林镇东戏谑道。
“警察是啥?误会……误会哈……”
年轻的贝勒慌忙摆手,眼神中带着恐惧之色。
"多罗贝勒,好大的威风啊!看来我这几年没回来,有些人愈发皮痒了?"
多罗贝勒?仅次于郡王的宗室贵族,此刻却如此卑躬屈膝。
段启瑞等人被这反转惊得目瞪口呆,这林镇东究竟是何等人物?
铁帽子王大多己沦为闲散王爷,有权势的王爷家中也没有这般年轻的子弟。
醇亲王长子过继给太后为光绪帝,己亲政两年,次子载沣才七岁;恭亲王在对法战败后便退出中枢;惇亲王年前刚薨逝,家中贝勒都三十好几;肃亲王不过是宗室吉祥物,即便位列军机首班,被权臣孙毓汶全面压制,只能附会。
"哎呀,这不是我异父异母的好兄弟嘛,你啥时候回来的?咋不提前拍个电报,哥哥我好给你接风啊!"贝
勒满脸堆笑,瞬间换了副嘴脸。
"刚才那嚣张劲儿呢?属狗的,说变脸就变脸?"林镇东继续揶揄。
"大水冲了龙王庙不是,哈哈哈......"
"载滢,知道这是哪儿吗?"林镇东突然沉下脸。
众人一惊,原来这贝勒竟是载滢,恭亲王过继给钟郡王奕詥的嗣子。
"西海饭店呗。"载滢梗着脖子道。
"睁大你的眼睛看看,这是英租界,中外使臣常来的地方,你身为大清宗室,就这副德行?还嫌丢的人不够多?"
"那......那都怪这的狗奴才,早说是你订的房,我能这样吗?"载滢甩锅倒是利索,一眼瞥见门口捂着脸的侍应生,顿时不自在起来。
林镇东站起身,将侍应生叫过来。
只见侍应生嘴角溢血,半边脸高高肿起,显然挨了不轻的巴掌。
"道歉。"
他将侍应生推到载滢面前。
"让我给一个下贱奴才道歉?纳兰聿,你开什么玩笑!"载滢满脸不可置信。
"你看我像在开玩笑吗?"林镇东声音一冷,屋内温度仿佛都降了下来。
载滢心里发怵,可宗室的骄傲让他拉不下脸。
然而下一秒他就后悔了,"啪"的一记耳光脆响回荡在屋里,紧接着43码的大脚踹在他胸口,让他体会到什么叫飞一样的感觉。
但见载滢靠在墙根,捂着胸口哼哼唧唧,钻心的疼痛传遍全身,却连个屁都不敢放。
"在西海饭店,众生平等,没人有践踏他人尊严的特权!"
林镇东背着手,声如洪钟,令在场众人无不为之敬畏。
他转头对呆立的武士道:"赶紧带你们主子去治伤,别跟载澄似的弱不禁风!"
"纳兰公子说得好!"
"打得更好!"
隔壁包间的客人纷纷探头,跟着起哄叫好。
"抱歉打扰各位了,今日全场免单,还望各位乘兴而来,尽兴而归。"林镇东又吩咐经理,"给这位侍应生10块龙洋作为补偿,让他放几天假好好休息。"
侍应生眼眶通红,正要下跪感谢,被林镇东一把拽住:"不许跪!你没错,错的是他。所谓贵族,该是起的是表率作用,而不是欺压百姓的蛀虫。我若不能维护手下人的利益,还有什么脸面开这西海饭店?"
"谢......谢老板!"侍应生声音哽咽。
林镇东这一番举动,作秀也好真心也罢,总之成功收获了满堂赞誉。
待他回过头,同伴们早己坐立不安,纷纷盯着他,眼神里满是震惊与疑惑。
"都盯着我干嘛,我又不是松竹班的小娘们,快坐下继续吃酒!"林镇东笑道。
段启瑞小心翼翼地开口:"你......真是纳兰聿?"
"还是叫我镇东吧,家母姓林。"
"那老佛爷......"
"是我大姑妈。"
"圣上呢?"
"表弟,我比他大两个月。"
"皇后......"
"同父异母的二姐。"
"醇亲王......"
"小姑父。"
林镇东无奈地摊开手"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鄙人生父桂祥,不过他抛弃了家母,所以我跟他没什么感情。大伯照祥无子,我从小过继为嗣子,但其实是小姑将我养大的。
纳兰是那拉部的满语译音,大姑希望我能握紧笔杆子所以起名为聿,可我更喜欢枪杆子。至于你们如何讨论时局,只要不骂娘,不造谣,我是不介意的。"
众人连忙摆手,心里后怕不己,在船上飘了数十天自然少不得讨论时政,若是细究起来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也难怪他敢口出狂言反清复明都无人过问,说出去也得有人信才行。
这顿饭,吃得可真是惊心动魄,众人己经没了胃口。
正在这时,包间的大门再次被推开,露出一张唇红齿白的少年稚嫩脸庞。
“聿哥,果然是你!”
“载洵?你怎在此处。”
林镇东惊讶道,自幼长在醇亲王府,代替载湉填补小姑接连失去孩子的痛苦,虽然载沣,载洵,载涛,三兄弟都是侧室所生,但这个王府里的表少爷可是当仁不让的大哥。
“嘿嘿,阿玛带我来天津城公干,反正我也无事索性出来闲逛,恰好看到载滢喊得跟杀猪被一样抬出饭店,才知道你回来了,当真是凑巧。”载沣兀自坐上一个空位开始喋喋不休。
“吃得不错嘛,你们和我大哥都是同学?”
“那个……”
“称世子即可。”
林镇东看出他们的不安,便有意提醒道。
“世子爷,我们都是德意志留洋回来的同学。”段启瑞赶忙抱拳回应。
“那你们是跟对人了哦!”载沣正值换牙的年纪,漏风的牙齿都没影响他吹牛逼,“当今皇太后就是我大哥亲姑妈,你们知道吧?”
“嗯嗯……”
“小姑父,也就是我阿玛,那可是醇亲王,总理海军衙门大臣!”
载沣扬着圆圆的脸蛋,一脸傲娇。
众人无奈,只能跟着再次点头。
“我大哥,纳兰聿。当今圣上的亲表哥,皇后娘娘的亲弟弟,圣上的侍读,三等承恩公,钦赐黄马褂,一等御前带刀侍卫……”
“少吹两句吧,你不害臊,我都觉得羞耻呢。”
林镇东捂着额头有点尴尬,三年不见,载沣怎么跟个机关枪似的?或许是弟弟太小没人跟他玩的缘故。
“我这可是帮大哥你拉拢人心呢!”载沣一本正经道。
“我可谢谢您嘞,你自己来的,没人跟着?”
话音未落,就从门后又闪出个人影,身后跟着数个随从。
“还有我,少爷!”
王府世子出门,怎么可能就一个人,这己经算是低调了。
打头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弯着腰一溜小跑到林镇东的跟前,凑过来耳语了几句。
林镇东点点头,以示了解,然后对众人拱拱手道
“对不住了,列位。有些私事要去处理,今天只能先到这了。”接着又拍着身旁的年轻人道“这是德全,跟我一起长大的发小,也是王府中人,由他代我照顾几位同学,晚上就去松竹班或者佛照楼消遣。”
林镇东眼看这顿饭没法继续进行下去,但也没有一走了之,并且特意强调“同学”二字,没有戳穿段启瑞借机的攀附行为。
“唉呀,无功不受禄,怎好意思破费!”
众人谦虚得纷纷摆手推脱,这一餐饭少说几百两银子。
松竹班和佛照楼都是津门顶顶有名的青楼,前者是苏州来的妓子,精于昆曲,文人雅士的最爱。
后者是岭南来的佳丽,是富商们的心头所好。
众人虽是官派留洋,也有补贴,但家底没一个厚实的,自然去不起那等仅是一杯茶水就要十两银子的销金窟。
“一辈子同学,三辈子亲,拿我当兄弟就别客气。总督府那边不要急着去,待我这几天安顿好,咱们兄弟再谋一番事业。”
众人嘴上虽说着不要,各自心里却己经沸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