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越来越浓，无论多么盛大的晚宴终究会落下帷幕。
和平饭店的宾客渐渐消散在夜色之中，身后是依然灯火辉煌的上海滩新地标，重新回归平静。
“公爷，汇丰的融资条件很苛刻！”郑观应见宾客散去，紧跟着林镇东，低声回禀，“年息五厘，债券发行却只按九西折付银子，另要千分之二五的手续费，中人佣金索至三厘，也可增至西厘，用海关洋税作抵押……
他喘了口气，接着道：“施工、财务，全得他们指派；路成后，收益抽两成归汇丰银行所有；采买钢轨、机车等料，亦由他代办，另收百分之五的技术酬劳给工程师；日后续借款项须由汇丰主办，不得引入俄、德、法等国资本。铁路运营一切由英方管理，三十年分期偿还，且不许提前清帐！”
“让那些王八蛋都他妈的去死吧！”
林镇东脸色铁青，咬牙切齿道。
这他么哪是银行，分明是他妈的九出十三归的高利贷，甚至还要更黑！
五厘的年化利率就己经达到6%，单看这个还算合理。
额外扣你六个点的作为发行贷款的折扣，也就是说贷给你100块，名义到手只有94块，若再去掉手续费和佣金，连90块都拿不到。可不是九出？
佣金是明面上的贿赂，一般是经办的买办和官员一起分润。
最关键的是后面的附加条件相当于套在你脖子上的枷锁，敲你的骨髓吸你的血，让你世代为奴，永远为他打工，赚足最后一枚铜板！
综合算下来的利息就要十几个点，采购他们的钢材，机车，则更是个无底洞，不按照他们开的价格采购，就不会签字验收。修一条铁路的成本可能会翻上三倍不止！
也就李中堂手下之人才敢签这种卖国条约，也难怪盛杏荪筹办京汉铁路时能够贪墨数百万两，光这佣金就拿到手软！
“算了，先稳住他们！”林镇东叹了口气，颇有些无奈，又道“给上海滩再添点柴，一切按原计划进行！”
“是，公爷，下官去办！”
林镇东凝望着安静的黄浦江，对岸的陆家嘴沉在一片黑暗之中连点点灯火都看不到，无声的战斗终于要拉开帷幕，究竟鹿死谁就看这一战的结果了。
“聿哥哥……发什么呆呀。”
清脆的女声打破了宁静，回过头来是载抒那个小丫头，一双明媚的大眼睛像是夏夜中的繁星，拉着他的手把他拽回现实之中。
“阿哥阿哥！和平饭店那影戏才叫绝，唬得那些洋人鸡飞狗跳，可乐坏了！”静芳也蹦跳过来，小脸兴奋通红。
“我还是觉得电梯有意思，随便一按就能自动上下……”
载沣则对机械美学产生了兴趣。
“夜深了，改日再玩个尽兴，先回去歇着。好生念书，将来起高楼，造洋=电梯，也叫那些个瞧人低的洋人，好好仰着脖子瞧瞧咱！”
“嗯！我也要盖大饭店！让阿玛额娘住里面！”载沣用力点头。
“有志气！”
林镇东捏了捏载沣的婴儿肥，搞什么政治啊，就算你儿能当皇帝也是个末代的卖国帝王，你又没那能力，以后找个班上不比啥都强？
“我……我要拍影戏！”静芳则跟道。“这样皇后姐姐在宫里就不会无聊了！”
“哟，我家妹子还挺会疼人！哥哥支持你！”林镇东亲昵的抚着静芳的小脑瓜，又看向三人之中年龄最大的载抒，“西丫头呢？你有什么梦想呀！”
“我……我……”载抒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红晕，低着头欲言又止。
“我知道，她想做我嫂子！”静芳此刻大声喊道，“哥你娶了载抒姐姐呗，这样我们就能一块玩儿了。”
“去，净瞎说……”林镇东无语道，“等你们长大了，都会遇到自己喜欢的如意郎君！小孩子懂个六啊，都上车回家睡觉！”
……
翌日。
大清早，泰晤士报特派记者莫理循就兴奋得来到丁香花园。
毕竟能够近距离的接触到清国高官，他很珍惜随行记者的机会，只是尚有些忐忑，又怕这位大臣会要求他撰写个人形象的特别报道，那就会有失媒体的公允了。
门房处却早有人等候一人，戴着小圆眼镜，文质彬彬，张口便是纯熟的美式英语，但又留着大辫子的男子。
互通姓名，原来这人叫做牛文卿，钦差行辕的英文秘书，兼办新创的《江南公报》。
“沪上报馆虽多，但市井流言纷扰，官府竟无疏通之路。”牛文卿解释办报缘由，“朝廷邸报只供官员，并不流通。办此公报，旨在速告政情民情，以安民心。”
当然了，之所以选择他，除了留童的同学推荐，还有一个原因是他的连襟宋嘉树经营着印刷厂，一并委托代为印刷即可，若是再领购印刷机，那得到猴年马月了！
“如此看来，钦差大人倒是个改革派？”莫理循试探。
“新晋至此，不敢妄断，但大人锐意求新，不拘小节，是实情。”牛文卿谨慎应答。
“这样就更加有趣了！”
莫理循感慨着，但见管家引着一个大额头，厚嘴唇的年轻人送了出来，竟然还有更早的！
看来这钦差并不好当啊，这么早都有人来求见。
“牛兄，就此别过。”
“卓如慢走，不送！”
牛文卿简单拱拱手告别，显然也不是多么熟悉。
这时管家才引着他俩来到餐厅。
管家这才引二人至餐厅，林镇东正陪着几位举止文雅的宗室子弟用早膳，甚至没有回避。
“来，来，一起吃饭。！”
桌上摆着清粥，包子，油条等简单中式早餐，也有牛奶，面包和培根卷，煎蛋的西式风格。
“钦差阁下就吃这个？”莫理循不禁诧异。
“不然呢？难道要吃龙胆凤髓？！”林镇东笑问道。
“我研究过贵国制度，钦差每天餐食标准为5两银子，而普通人家一月收入2-3两。况且您昨天一晚上就花掉了十多万两，相比而言……确实过于俭朴了。”
“昨日不管花多少，是我个人掏腰包，最主要的是花出去的都能赚回来。”
林镇东摇摇头，“今日餐食，是公费，能省则省。按照制度，除了一应随行，兵丁，还有三十仆人照料起居呢。如今国库空虚，我若依旧按照制度来行事，便是浪费公帑，私和公还是要严格区分的。”
“阁下公私分明，令人敬服！”
“你这洋马屁以后少拍。”林镇东笑道，“有疑惑可以问，其余时间做好记录见闻，我不会阻碍你发表刊载。”
得此保证，莫理循心中一宽，安然用膳。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
早餐之后，林镇东便轻车简行，只带两名侍卫和他二人前往城南的高昌庙，与休斯领事，上海道台等人在门口汇合。
莫理循的钢笔在记录本上不断写着此行的见闻。
清国人对权力的服从似乎刻到了骨子里，尽管江南制造总局的工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表情麻木。
但这位钦差大臣却从餐桌上的悲天悯人反而变得有些熟视无睹，仿佛看不到一样。
在上海道台和一众英籍技师的介绍下饶有兴致的参观各个厂房车间。
莫理循在身旁不断皱眉，不是因为他无法忍受这厂房里散发的硫磺和润滑油的特殊气味，而是明明这些英国人在故意夸大成绩，而钦差却是频频点头，予以赞同和夸奖。
连他这个外行人都能看得出来，睿智的钦差竟然毫无察觉，或许是他根本对工业生产，机械制造一窍不通？
“休斯领事，江南制造局从无到有，再到远东第一兵工厂，全靠贵国的技术支持啊！”林镇东感慨道，“我既然是代表皇帝陛下巡视地方，就不能空手而来！为了鼓励各位工程师，不如仿照西方惯例，增加年花红激励如何？”
“钦差阁下的认可，是我大英帝国的荣耀，若能得到嘉奖，定能鼓舞士气，也能全身心投入到江南制造局的生产之中！”
休斯满面红光，极有面子。
总工程师菲利普斯，枪炮总监罗德瑞克，冶金总监哈特曼，船舶总监威廉朗则是纷纷大喜，他们的年薪最少得也有4000两一年，多的则是8000两。
不管再给多少，都是一笔不菲的收入。
来到远东就是为了赚钱而来的，谁会为钱过不去呢？
“感谢钦差阁下赏赐！”
纷纷表达出对钦差的“敬意”！
“付出总有收获嘛，这是你们应得的，而且应该成为定例！”林镇东摆摆手大度道，“那就按照西历，岁末之月领取双倍年薪！休斯领事？您看如何？”
“你真是贵国最慷慨的大臣！”休斯都跟着咋舌，这也太豪气了。“我一定会推荐更多工程师来华效力！”
反观人群外的中方工程师，则是目露鄙夷之色，对这位钦差的行径咬牙切齿却又不敢发作，只能用起伏不定的胸膛来表达愤慨。
“昨日您也说了，我国法治体系并不完善，就借着这次机会，咱们签订一份双方认可，具有法律效力的契书。以此开始向着文明与法治靠拢，怎么样？”
“西方文明的火种由钦差阁下亲手播下，这简首是上帝的福音！”
休斯有些夸张的张开双臂，简首就要为他唱赞歌了。
“聂道台，准备好一式三份的制式契约，由领事阁下审议之后签订生效，以此为定例，切不可怠慢！”
“大人放心，下官即刻办理。”
“另，前番图纸泄露一案，涉案人等，不论牵系谁人，务必严查究办！”林镇东又叮嘱一句。
这场“宾主尽欢”的视察总算结束。
若说有什么异常，便是林镇东的马车驶离制造局时，目光多瞟了几眼街角一家挂着“乐善堂”牌匾的药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