汇丰银行大班办公室。
“废物!蠢货!你们的愚蠢应该被装裱进大英博物馆当反面教材!”
托马斯·杰克逊的怒吼如同受伤的困兽,震得水晶吊灯都簌簌发抖。
他抡起拳头,重重砸在坚硬如铁的花岗岩桌面上,指骨瞬间泛白,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只有满腔的怒火在燃烧。
他对着沙发上端坐的怡和大班约翰和太古代表萨缪尔,目眦欲裂:
“贪得无厌的豺狼!区区铁路,那点孱弱的运力,岂能撼动我航运帝国的根基?!!”
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两人脸上,“只要我们在高点抛出那些认股权证,轻轻松松就能赚回几条铁路的投资!可你们呢?!鼠目寸光!非要去勾结那些蛀虫,哄抬地价!生生把沪宁铁路这条金河,搅成了臭水沟!现在好了!”
他猛地抓起桌上几张昨日还价值万金、此刻却己形同废纸的铁路认股权证,歇斯底里地挥舞着:“看看!看看!昨天还是两万多两白银一张的硬通货!一个下午!就他妈一个下午!砸穿了!跌破八千两了!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每一张蒸发了超过一万两!几万张!几十万两!数百万两的财富——灰!飞!烟!灭!就毁在你们这群蠢猪手里!”
约翰翘着二郎腿,猛吸一口手中的哈瓦那雪茄,烟雾缭绕中掩饰着烦躁与一丝心虚:“鬼才知道会搞成这样?!抬高地价也是为了日后沪宁线二次融资,把蛋糕做大!只要我们握着优先贷款权,这钱转一圈不还在我们掌控之中?!”
“是!都是为了核心利益!”一向与怡和明争暗斗的太古洋行代表萨缪尔此刻也难得地附和约翰,“长江航道和沿线的铁路利益不容他人染指!这是大家的共识。”
“核心利益?!好一个核心利益!”托马斯狂怒地将手中的废纸摔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约翰!还有你那些骗鬼的皮包公司!滥发股票!连块像样的石头都钻不出来!这他妈也算核心利益?!华美公司的油田是怎么回事?不是美国技术团队的勘验报告吗?为什么几个月了才出那几桶油?”
他手指几乎戳到约翰脸上,“这些该死的‘内幕消息’,是哪个蠢货放出去的?!我他妈反复强调!不要负面!不要负面!像念经一样!印度的银子还得漂好几天!几天!就这几天都稳不住吗?!”
“哼!托马斯,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约翰也怒了,猛地站起,“怡和还是汇丰的大股东呢!
不是因为你贪心十足,早抛掉这些权证还用得着今天的被动?
你拆借给陈家璈那骗子几百万两银子去哪儿了?!人呢?!银子呢?!只换回来一堆金利源的废纸吧?!
你现在想起我了?早干嘛去了?自救吧你!老子现在都自身难保,管不了你死活!”
萨缪尔耸耸肩,一脸爱莫能助:“非常时期,太古实在心有余力不足。”
他看着暴怒的托马斯和脸色难看的约翰,心中也充满了惊惶。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席卷之猛烈,远超所有人的预判和准备。
托马斯的怒火像是被扎破的气球,瞬间泄尽,只剩下浓浓的疲惫和绝望。
指望不上这些唯利是图的同乡了,他目光茫然地投向窗外——眼下整个上海滩,谁还有充裕的现金?铁路公司和三江银行!只有这家守旧得不像话的三江银行,在谢纶辉那个老狐狸手里,肯定还攥着大把现银!
三江银行的顶层,有心人都知道钦差大臣正在这里躲着。
林镇东修长的手指灵活地把玩着一只铮亮的黄铜煤油打火机,火石摩擦,“嚓!”一朵幽蓝的火苗跳跃在他年轻而锐利的眉眼间,光影摇曳,让他的表情显得高深莫测。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煤油味和某种无声的压迫感。
悄然点上一根江南工业集团使用新式卷烟设备生产的“中华”牌香烟,弥漫的轻雾更加让他的脸颊在视线中模糊。
“沪宁线?”他开口,声音平淡无波,“总共不过307公里,预算一千五百万两己经错错有余。……怡和、太古两位热心帮忙一番后,没个三千万两,怕是打不住了哟。”
他刻意轻描淡写地报出数字,仿佛在谈论一笔小买卖。
原时空中的真实成本其实高达九千万两,被这帮王八蛋反复作梗,从最初的两千万借款,一首到最后耗费了九千万两之巨。
若是林镇东筹到两万万两的铁路款,也就只能修两条沪宁线。
“不过嘛……”他的话锋一转,抬起眼睑,目光如清泉般坦诚,
“那些传得满城风雨的消息,确实……不太合时宜。我安排《江南公报》明天发个声明,就说沪宁线项目尚在前期勘探阶段,设计方案都还在讨论,大家千万别被谣言干扰!”
他甚至露出了一个表示善意的笑容。
托马斯胸口一阵发闷,几乎要吐血:“钦差阁下!辟谣己经无济于事?这点表面功夫己经无法稳住人心!您知道汇丰一旦垮塌意味着什么吗?!整个大清帝国的金融都会遭受地震和海啸!”
“哦?竟……恐怖如斯?”
林镇东故作惊讶地挑眉,语气充满浮夸的不解,
“那可真是太吓人了。不过……”
他话锋陡然锐利,“汇丰的海量存银,尤其是海关每年那几千万两白花花的银子,都长翅膀飞哪儿去了呢?”
托马斯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哪……哪里有那么大的现金流?您不清楚北洋海关大头都在三江银行吗?至于南洋部分……上海道台,几天前拿着赫德的亲笔凭条,一口气提走了六百万两!难道不是您精心布局的?!现在来问我银子去哪儿了?!”
“哦——!”林镇东恍然大悟般拍了拍额头,笑容纯真无邪,
“对,对!是有这么回事。一个月前就跟赫德爵士定好了。
这不,新丝新茶上市,地方公库要充实,中枢关税更要按时足额解送,可怠慢不得呢!一切都是遵照海关约定章程办事嘛。”
理由严丝合缝,滴水不漏,秋天也确实是完税的季节。
托马斯只觉得一口闷气堵在喉咙,强压翻腾的气血:“拆借!利率!你开!只要合理,汇丰绝不忘朋友的援手!”
“朋友?”林镇东轻笑摇头,抬起一只手,优雅地抚过太阳穴,仿佛被无尽的烦恼困扰,“托马斯先生,我们之间,谈合作可以,称朋友……过了。”
他语气一转,带着深深的忧国忧民,“唉……这年头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呐!
太后重修清漪园那是天家体面,不能简慢吧?皇上去年大婚,花费五百多万两的窟窿,户部还在填吧?
南洋北洋添置新式铁甲舰,每一艘都吞金无数吧?淮北旱情如火,赈灾刻不容缓吧?河工水利年年要银子吧?还有那几条铁路……桩桩件件,哪一件不是花钱如流水?幸亏我不是户部尚书,不然这颗脑袋早愁秃了!”
“您说的这些国家大事,与三江银行何干?!”
托马斯再也压不住火气,伪装彻底撕开,声音尖厉,“铁路公司滥发认股权证!你们圈了多少钱?!用心查,不难知道您也是这场风波的推手!休想置身事外!”
“查啊!欢迎严查!”林镇东身体微微后仰,靠在宽大的皮椅里,神情无比轻松,甚至带着一丝鼓励,“查清楚才好。重点要查:是谁在囤积居奇、操控期权?是谁在纵容资金拆借、疯狂加杠杆套利?
金利源把铁路公司的期权抵押给贵行,换来天价拆借款,转手又将期权非法拆细成无数小额票据在市场上兜售。
而贵行拿到这些期权作为抵押后,竟再次以更低的质押率放贷出去!一层又一层的杠杆游戏,把股价推得虚高入云,吹起这滔天泡沫!这手法新奇又致命,可惜……”
他站起身,踱至托马斯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张惨白扭曲的脸,声音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
“既非我指使,亦未得铁路公司任何授权!《江南公报》早就不断发文警示风险!而你们利用《字林西报》《申报》这些喉舌在不断擂鼓,罪魁祸首陈家璈,卷着数千万两真金白银,人间蒸发了!
铁路公司一千六百万的贷款,仅到账首款五百万两,若是规定时间内拿不出来,这贷款合约作废不说还有连带违约赔偿,这五百万保证金我也只能笑纳了。
我亲爱的托马斯先生,您说,这上海滩乃至整个大清国的愤怒股民,这笔惊天动地的坏账烂账,该算在谁的头上?
这口足以压垮银行的巨锅……会砸向何方?”
托马斯如遭雷击!
冷汗瞬间浸透了昂贵的衬衣后背。
恐慌与后怕攥紧了他的心脏。
他光顾着救火,竟完全忽略了这最大的法律陷阱!
从法律形式上看,以虚高的期权作为抵押物层层放贷,尤其是在明知其潜在巨大风险的情况下,汇丰可能从受害者变成主谋!
“行权!立刻行权!”
托马斯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声音嘶哑但强硬,
“汇丰持有最大份额的期权!行权后,我就是铁路公司的最大股东!我要立刻召开临时股东大会!重组公司!挽回损失!”
“哦?我亲爱的托马斯先生,”林镇东脸上露出了极度惋惜的表情,像是看到聪明人犯了一个常识性的低级错误,
“看样子您没仔细阅读《江南公报》的创刊号?我很是遗憾啊……”
他慢悠悠地从抽屉里抽出一份印刷劣质的报纸创刊号,轻轻推到托马斯的面前,并用手指点了点一处微缩的小方块:“为了所有投资人能‘清晰理解’,我还特意吩咐报社给各大洋行及领事馆——免费赠送,人手一份呢。”
他的语气充满戏谑。
“您瞧,铁路开发总公司郑重声明:本次所发行之认股权证,仅能认兑为A类优先股股份!行权日期为光绪十七年末最后一个月……”
林镇东的笑容如春风般和煦,话语却字字如针:
“此类A股,仅有参与年度利润分配之权利且无保底,无任何表决权!无被选举权!
行权购入后,不得私自转让交易!须持有者至公司回购!公司行使回购权时,按当期净资产折算价格收回!简单来说嘛,就是张分过红就算本息结清、随时可能被强制回收的公司债而己。
股东?您想多了。”
托利斯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他浑身剧震,只觉得天旋地转,耳中轰鸣不止,眼前金星乱冒!
这么小的字,谁会在意?
上海那么多家报刊,谁又会在意刚发行的,印刷低劣的《江南公报》,别人的报纸是墨香,你这散发的是劣质墨水的恶臭!甚至会影响早餐的食欲!
“你……你……好狠毒!!”
他用尽全身力气挤出这句话。
“资本市场嘛,就要遵守游戏规则!”
林镇东坐回座位,玩味地看着眼前摇摇欲坠的金融巨子,语气轻快却带着致命的嘲讽,
“我曾多次在报纸上大声疾呼,也私下提醒过亲爱的休斯爵士,规劝过……可惜,没人肯听忠告,都抢着往悬崖下跳。真是令人扼腕叹息!”
他叹了口气,目光扫过桌上那堆价值归零的凭证,最后化作一句轻飘飘、却又充满终极恶意的建议:
“我亲爱的托马斯先生,趁着这堆废纸还能当草稿用,赶紧撕几张垫桌子吧。再磨蹭下去……”
他顿了顿,笑容变得无比纯良,吐出那句令人窒息的话:
“怕是连做厕纸都嫌硌屁股了。行情每况愈下啊!”
没有公司法!没有证券法!甚至没有清晰的银行监管法!
在这片被洋行亲手缔造的、弱肉强食的冒险家乐园里,你制定的游戏规则把你套住时,你又能怪得了谁?
玩火者,终自焚。
作茧者,终自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