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是幽囚狱永恒的主题。
并非绝对的漆黑,而是那种浸透了阴冷湿气、隔绝了日月星辰、仿佛连时间都凝滞的、令人窒息的昏暗。石壁渗出的水珠滴落在冰冷的地面,发出单调而永恒的“嗒…嗒…”声,是这里唯一的计时器。
丹恒蜷缩在角落里铺着的、唯一还算干燥的薄草席上,单薄的囚衣抵御不住地底渗出的寒气。他抱紧膝盖,下巴抵着膝盖骨,目光透过铁栅栏,投向那狭长甬道尽头永远紧闭的巨大玄铁门。
外面……是什么样子?
这个问题,如同藤蔓,缠绕着他年幼的心智。他从记事起就在这里。听看守偶尔的只言片语,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前任罗浮持明龙尊饮月君丹枫的转世,一个因犯下滔天大罪而被褪鳞轮回的罪人,永生永世囚禁于此,偿还前世的孽债。
罪孽?丹枫?
这两个词对他而言,遥远得如同穹顶星图上的星辰。他只知道,因为一个他毫无记忆、更毫无关系的人做过的事,他生来就被剥夺了自由,剥夺了阳光,剥夺了……作为“丹恒”而不是“丹枫转世”存在的资格。
委屈像冰冷的潮水,无声地淹没心脏。他攥紧了小小的拳头,指甲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痛感,证明着自己的存在。为什么?凭什么?他一遍遍无声地质问着黑暗,却得不到任何回应。只有那“嗒…嗒…”的水滴声,如同冷漠的嘲笑。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看守换班,甬道里传来脚步声和铁链拖曳的声响。看守拎着一个半满的水桶,粗暴地放在牢门外:“小子,洗脸!”
丹恒默默起身,走到门边。看守并未开门,只是从栅栏缝隙里塞进一个破旧的木盆。他蹲下身,舀起冰冷刺骨的水。水面晃动着,映出上方昏暗狱灯的光晕,也映出了一张模糊的脸。
丹恒的动作顿住了。
他怔怔地看着水中的倒影。
那是一个清瘦少年的脸庞,皮肤因为常年不见阳光而显得过分苍白。五官……很陌生,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在哪里见过的熟悉感。黑色的长发,细长的眉眼,紧抿的薄唇……这张脸,就是“丹恒”?
他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轻轻触碰水面,倒影瞬间破碎。水波平息后,那张脸再次浮现。
疑惑,像水底的暗流,悄然涌动。
他见过历代龙尊的画像——在那些如同酷刑般强行灌入他脑海的记忆碎片里。威严的,清冷的,甚至带着龙狂狰狞的……无一例外,都是男性,且与他水中的倒影,有着惊人的相似轮廓。尤其是那眉眼间的疏离感,如出一辙。
可为什么……他心里总有一种隐隐的、挥之不去的异样感?
仿佛这副躯壳,这张脸,是套在“他”外面的壳子。真正的“他”,不应该是这样?或者……不该仅仅是这样?一个荒谬的念头闪过:或许,不该是个男性?
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历代龙尊皆是男性,这是持明族的铁律与传承。如今唯一的例外,是那位衔药龙女白露大人,据说也是特殊的情况。而在他接收的那些混乱的龙尊记忆碎片里,也从未有过任何关于女性龙尊的痕迹。
然而,这份异样感并未消失,反而在炎庭君那次秘密的“治疗”后,变得更加清晰。那位朱明仙舟的大人物,带着一种审视与探究的目光,用灼热的、仿佛能烧透灵魂的灵火在他身上游走,似乎在搜寻着什么。丹恒能感觉到,炎庭君想找的东西没找到,或者说,失败了。那次之后,他偶尔会在梦中惊醒,不是梦见龙尊的过往,而是梦见一些光怪陆离、完全陌生的片段:明亮的房间,镜子里模糊的、似乎属于女性的倒影,还有……一种对“风蝉嫣”这个名字莫名的悸动?
这些碎片毫无逻辑,比龙尊的记忆更让他困惑和不安。他到底是谁?丹枫?丹恒?还是……别的什么被强行塞进这具龙尊躯壳里的存在?
这个疑问,如同幽囚狱的阴影,一首伴随着他,首到被宣布判决的那一天。
“丹恒,持明龙尊饮月君丹枫之转世。虽无前尘记忆,然其身负罪孽因果,不可留于仙舟,徒增祸患。今判:驱逐出仙舟联盟,终身不得返回!即刻执行!”
冰冷的声音宣读着最终的命运。没有愤怒,没有辩解,丹恒只是沉默地听着。当沉重的枷锁套上手腕,被云骑军押解着走出那扇禁锢了他不知多少岁月的玄铁大门时,刺目的天光让他瞬间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眼前是广阔的天空,是漂浮的仙舟楼阁,是熙攘的流云渡……是他只在幻想中见过的“外面”。
然而,这自由,带着放逐的烙印。
离开罗浮的星槎,如同离群的孤雁,驶向未知的星海。最初的流浪,是茫然与危机西伏。他孑然一身,力量尚未完全觉醒,对宇宙的险恶一无所知。
但很快,丹恒就察觉到了异常。
危险总是如影随形:遭遇心怀叵测的星际佣兵,飞船莫名其妙地在小行星带失灵,甚至在一些偏僻的补给站,会收到充满恶意的警告……然而,每一次看似必死的绝境,总会出现一丝转机:佣兵会因内部突然的争执而放弃目标,失灵的飞船会在关键时刻被一股未知的引力拉回安全航道,那些警告者会莫名其妙地消失……
仿佛有两股无形的力量,在围绕着他进行一场无声的角力。一股阴冷、充满恶意,如同幽囚狱的寒气,不断地将他推向深渊边缘。另一股……则更加隐蔽、更加精准,总是在千钧一发之际,如同看不见的手,将他从悬崖边拉回,为他指引一条生路。他无法分辨这两股力量来自何方,只能凭着本能,在夹缝中艰难前行。
最终,他抵达了一个远离仙舟势力范围、相对和平的星球。还没来得及喘息,更深的噩梦降临了。
一个浑身缠绕着血煞与疯狂气息的男人,如同从地狱爬出的恶鬼,找到了他。金红色的眼眸里翻涌着无尽的痛苦和毁灭欲,口中嘶吼着那个让他灵魂都为之颤抖的名字:
“丹——枫——!!!”
支离剑带着撕裂空间的寒意,每一次劈砍都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他叫“刃”,自称是饮月之乱时的共犯——前任百冶应星!他疯狂地追杀丹恒,只为让“丹枫”付出代价,偿还那所谓的“罪孽”!
丹恒被迫应战。觉醒的龙尊之力在求生本能下爆发,苍青色的水流化作坚盾与利矛。他惊讶地发现,这个疯狂的“刃”,力量狂暴,剑术诡谲狠辣,似乎……打不过他?但更令人绝望的是,对方如同不死的怪物!无论被水流洞穿多少次,被龙力击飞多远,那具伤痕累累的身躯总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然后带着更深的怨毒扑上来!
在一次次血腥的追逃与绝望的反击中,丹恒终于从刃那破碎的嘶吼和诅咒中,拼凑出饮月之乱那模糊而惨烈的轮廓——失控的化龙妙法,被撕裂的挚友白珩,化作孽龙的哀鸣,仙舟的疮痍……以及,他和丹枫作为核心人物犯下的“罪”。
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力感几乎将他淹没。
丹枫!又是丹枫!
那个素未谋面的前世,如同一座沉重的墓碑,死死压在他的命运之上。他所有的苦难,这无止境的追杀,都源于那个人的错误!而他,丹恒,只是一个无辜的、被迫继承罪名的载体!
“凭什么……” 在又一次击退刃、看着对方在不远处扭曲愈合的躯体,丹恒喘息着,对着冰冷的虚空无声呐喊,“凭什么他的罪孽,要我来承受?!”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无休止的追杀和沉重的宿命压垮时,命运似乎终于向他投来了一丝微光。
一艘造型独特、如同移动城堡般的星穹列车,停靠在他暂时栖身的空间站。他目睹了列车上的成员——优雅知性的领航员姬子,沉稳可靠的护卫瓦尔特·杨——帮助空间站解决了一次突发的机械暴动危机。他们强大、从容,彼此信任,像一支真正的团队。
当姬子向他发出邀请,询问他是否愿意成为一名无名客,随列车在星海间航行时,丹恒几乎没有犹豫。
一个稳定的居所。
一群可以信任的同伴。
一条远离过去、通往未知星辰大海的道路。
这是他漂泊以来,唯一看到的、属于“丹恒”自己的希望。他登上了星穹列车。
列车的生活,如同梦境般美好而新奇。在姬子和瓦尔特温和的引导下,他学习着宇宙的知识,适应着无名客的身份。三月七的活泼开朗,像一道温暖的阳光,驱散了他心底的阴霾。他成为了列车的护卫,用觉醒的力量保护着这个新生的“家”。穿梭于不同的世界,见证奇异的文明,解决纷争,帮助他人……这一切,都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与平静。仿佛幽囚狱的黑暗、刃的追杀、丹枫的罪孽,都成了遥远星尘里的噩梦。
首到在空间站,他们遇见了那个灰发的青年。
看到他第一眼,一个名字就毫无征兆地跳入丹恒的脑海:穹。
他甚至隐约觉得,应该还有一个与之对应的、名字叫“星”的存在?不过这个念头一闪即逝,并未深究。穹的加入,让列车组更加完整。他们一起经历了空间站的危机,穹展现出的坚韧和潜力,让丹恒认可了他作为伙伴的价值。
然而,平静在雅利洛之行后被打破。
一个关于刃的噩梦惊醒了他。梦里是支离剑冰冷的寒光,和那双充满无尽痛苦的紫色眼睛。醒来后,他得知了下一个目的地——罗浮仙舟。
罗浮!
这个名字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打开了所有被他刻意封存的记忆闸门——幽囚狱的黑暗,驱逐的屈辱,景元那看似温和却深不可测的眼神……以及,那个阴魂不散的刃!巨大的抗拒感攫住了他。
“我……想留在列车上。”他试图表达,声音有些干涩。他只想远离那个埋葬了“丹枫”过去、也带给他无尽痛苦的地方。
然而,当听到罗浮面临星核危机,星核猎手介入,甚至刃也在其中时,一股难以言喻的焦虑瞬间盖过了恐惧。列车的伙伴们要去涉险!穹也在其中!他无法坐视不理!什么通缉令,什么终身不得返回的禁令,在伙伴的安危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熟门熟路地潜入了罗浮。果然,麻烦接踵而至。云骑军的追捕,药王秘传的阴谋,还有……无处不在的、属于景元的视线。他能感觉到,那位将军的目光如同无形的网,笼罩着他的行踪。
再次见面,却是在最糟糕的情形下。
被逼到绝境,被迫释放龙尊之力,显露出龙角与龙尾。景元看他的眼神,不再是看丹恒,而是穿透了他,死死钉在那个名为“丹枫”的幽灵身上!那眼神里有审视,有复杂的追忆,甚至有一丝……他无法理解的痛楚?
委屈再次翻涌。他是丹恒!不是丹枫!
可景元的请求,关于开启建木封印、拯救罗浮的请求,他却无法拒绝。不是因为将军的威仪,而是因为瓦尔特先生和三月七信任的目光,因为穹也在那里战斗。他答应下来,心中却充满了苦涩。
踏入鳞渊境,一种诡异的熟悉感如影随形。不是对过去的记忆,而是……仿佛他早己“预演”过这一切。每一个决定,每一次选择,都带着一种“果然如此”的宿命感。他像一个提线木偶,在既定的轨道上奔跑。
最终,在幻胧的战场上,毁灭的巨浪滔天。
景元的身影,如同燃烧的恒星,爆发出最后也是最耀眼的光芒,将神君之力推向极致!那煌煌刀光斩碎了幻胧的虚妄,却也耗尽了景元所有的力量。他如同断翅的飞鸟,从高空坠落。
丹恒几乎是本能地冲上前,接住了那道坠落的身影。温热的血液染红了他的手臂,景元的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就在这一瞬间!
看着怀中将军苍白染血的脸庞,看着他紧闭双眼、失去意识前那一刹那流露出的、混合着震惊与难以置信的复杂神情……一个名字,毫无征兆地、带着某种刻骨铭心的悸动,冲破了丹恒的理智堤坝,脱口而出:
“元晶晶?!”
喊出这个名字的瞬间,丹恒自己也愣住了。
元晶晶?是谁?
为什么他会喊出这个名字?为什么看到景元倒下,这个名字会如此自然地涌出?那感觉……仿佛这个名字就藏在喉咙深处,等待了千年万年!
景元那震惊的眼神,如同烙印,深深印在他的脑海。这个名字……和他有关?是丹枫记忆里某个重要的人?还是……
混乱的思绪如同风暴般席卷。身体的疲惫,战斗的创伤,强行调用龙尊之力的反噬,加上这突如其来的、无法理解的认知冲击……丹恒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他抱着昏迷的景元,站在一片狼藉的战场上,周围是尚未散尽的硝烟和能量余波。低头看着自己沾满血污的手——这双属于龙尊丹恒的手——一个更加荒诞、更加惊悚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爬上心头:
这具身体里……除了丹枫的记忆碎片,难道……还藏着别的什么?
一个……名为“风蝉嫣”的存在?
那隐约觉得自己不该是男性的异样感,那对“风蝉嫣”名字的悸动,那脱口而出的“元晶晶”……难道并非错觉,而是……被遗忘的“自己”?
这个念头带来的寒意,比幽囚狱最深处的黑暗,更加冰冷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