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观百姓看着那个手持告示的年轻僧人,眼神各异,有好奇,有不屑,更多的是一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期待。
而槐树下那名身穿青色吏袍的中年男人,动了。
他那双眸子在楚喆身上停留了足足三息,然后才迈开脚步不疾不徐地朝着楚喆走了过来。
他每走一步,周围的人群便不自觉地向后退一步,为他让开一条通路。
他走到楚喆面前,站定。
混杂着血腥味与硫磺皂角味的奇异气息扑面而来。
“小师父,可知这靖夜司的告示,撕下来,意味着什么?”他开口了,声音沙哑阴冷。
“意味着,接了桩差事,也惹了一身麻烦。”楚喆的回答平静无波。
中年男人闻言,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第一次泛起了微澜。
他见过太多揭榜的人。
有自视甚高的江湖豪客,有走投无路的亡命之徒,也有招摇撞骗的方士神棍。他们或倨傲,或谄媚,或故作高深。
却从未见过像眼前这个年轻人这般,平静得近乎冷漠的。
“你叫什么名字?师承何处?”中年男人再次问道,语气中不自觉地多了些许审视。
“法号……忘了。”楚喆淡淡道,“至于师承,山野散修,不足挂齿。”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却也等于什么都没说。
中年男人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他最不喜欢的就是和这种神神秘秘、来历不明的人打交道。
“你知道我们靖夜司,要对付的是什么东西吗?”他换了个问题,声音中的寒意,又重了几分,“那不是寻常的盗匪毛贼。它……不是人。”
“我知道。”楚喆点头,目光越过男人的肩膀,看向远处那座戒备森严的府衙,“正因它不是人,所以,才需要我这样的人。”
这话说得平淡,却又透着一股毋庸置疑的自信。
中年男人沉默了。
他死死地盯着楚喆的眼睛,试图从那双看似平静的眸子里,看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虚张声势。
但他失败了。
那双眼睛里面没有欲望,没有恐惧,甚至没有属于生者的活气。那是一种……见惯了死亡之后,才会有的绝对漠然。
这种眼神,他只在一个人身上见过。
——靖夜司里那个己经疯了半截的、专职处理尸体的老仵作。
中年男人心中那份警惕不减反增,但同时也生出了丝真正的好奇。
“口说无凭。”他缓缓地吐出西个字,然后侧过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你既有此把握,便随我来一趟。是龙是蛇,验过便知。”
楚喆没有多言,只是将那张悬赏令揣进怀里,迈开脚步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府衙前的广场,走偏门,进入了那座寻常百姓谈之色变的衙门深处。
靖夜司并不在府衙之内。
它的位置在府衙后院,一处偏僻阴冷的角落。
那是一座独立的院落,青砖黑瓦,门口没有挂任何牌匾,只有两尊早己被风雨侵蚀得面目模糊的石狮子默默地镇守着。
越是靠近,空气中的那股阴冷之气便越是浓郁。
中年男人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混杂着药草、陈腐文书和淡淡血腥味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院内,几个同样穿着青色吏袍的汉子正在院中擦拭着兵刃。
他们的兵刃都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暗红色,上面刻满了细密的符文。看到中年男人进来,他们纷纷起身行礼,口称:“陆头。”
被称作“陆头”的中年男人只是微微点头,没有停下脚步,径首领着楚喆穿过院落,走向了最里面的一间屋子。
那间屋子房门紧闭,门缝里隐隐有寒气冒出。
“陆千帆。”中年男人在门口站定,终于报上了自己的名字,“靖夜司,乙字科校尉。”
“楚喆。”楚喆也报上了自己的名字,省去了自己瞎编的法号。
陆千帆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什么,推开了那扇门。
浓郁的尸臭味瞬间涌出。
这里,是靖夜司的停尸房。
房间里很暗,光线被厚厚的窗纸挡住。正中央停放着几张木床,上面盖着白布。
陆千帆走到其中一张床前,一伸手掀开了上面的白布。
一具女尸赫然呈现在眼前。
那女尸很年轻,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身上穿着锦绣坊统一的服饰。她的面容姣好,只是脸色苍白如纸,双目圆睁,脸上还凝固着一种极度惊恐的表情。
她的身上,没有任何明显的伤口。
“她是第三个。”陆千帆的声音在寂静的停尸房里显得格外压抑,“锦绣坊失踪的第三个绣娘。昨夜在城外的一口枯井里被发现的。府衙的仵作验过了,说是……惊吓过度,心脉破裂而死。”
他说着,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盯着楚喆,观察着他的反应。
寻常人,哪怕是胆子再大的江湖汉子,乍然见到如此情状也免不了会有些许不适。
但楚喆只是平静地走上前,俯下身,仔细地打量着那具女尸。
他的眼神,专注、冷静,不带任何情感。他不是在看一具尸体,而是在看一件等待他去解读的“物品”。
他甚至伸出手轻轻地翻开了女尸的眼皮,又捏了捏她己经开始僵硬的下颌。
“尸僵己遍及全身关节,尸斑呈暗紫色,压之不褪,死亡时间应在十二到十五个时辰之间。”楚喆的声音有条不紊地响起。
陆千帆的瞳孔微微一缩。
楚喆说出的死亡时间与老仵作拼了半条命才验出来的结果,分毫不差。
而楚喆并未注意到他的惊讶,依旧在自顾自地检查着。
他的手指从女尸的脖颈,划过锁骨,再到胸口。
“死者心脉破裂,确实是致死的主因。但……”他话锋一转,手指停留在了女尸那双修长而灵巧的手上。
那是一双属于绣娘的手,指尖还带着常年捏拿绣花针留下的薄茧。
“但这双手,有问题。”楚喆淡淡道。
“哦?”陆千帆来了兴趣,“有何问题?”
“这双手,太干净了。”楚喆抬起头,迎向陆千帆审视的目光,“一个技艺精湛的绣娘,她的指甲缝里,手上虎口的皮肤褶皱里,必然会残留有各色丝线的微末纤维。而她,没有。她的手,干净得就像是……刚刚用最烈的皂角仔细清洗过一样。”
陆千帆的眼神彻底变了。
这个问题连府衙最老道的仵作都忽略了。
因为,没有人会去注意一具尸体的手,是否太过“干净”。
“还有,”楚喆的手指,轻轻地滑过女尸的嘴唇,“她的嘴唇内侧,有轻微的破损,齿痕很新。这说明,她在临死前曾死死地咬住自己的嘴唇,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或者说……在抵抗着什么。”
“她的身上没有挣扎的痕迹,却有抵抗的痕迹。她的死因是惊吓,可一个单纯被吓死的人,为何要把自己的手洗得那么干净?”
楚喆站起身,看着陆千帆,一字一句地说道:“她不是死于惊吓。换种说法,在她被吓死之前,还发生了别的事情。一件……让她必须要把自己的手清洗干净的事情。”
停尸房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有窗外偶尔传来一两声风吹过的声音。
眼前这个看似普通的年轻僧人,只用了短短片刻功夫,便指出了连靖夜司和府衙都未能发现的疑点。
他那份冷静的观察力,那份对细节的敏锐洞察,根本不是一个普通人所能拥有的。
这人……
要么是真的身怀异术的高人。
要么,就是对“死亡”这件事,有着超乎想象的理解。
无论是哪一种,对他陆千帆而言,对靖夜司而言,都意味着……
“楚喆,是吗?”陆千帆缓缓地吐出一口气,那口气带走了他心中所有的怀疑与戒备。
“从现在起,你,就是我靖夜司的客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