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楼船劈开运河昏黄的浊流,一路北上。
船帆鼓胀,风带着归程的急切,却吹不散弥漫在船舱内的凝重氛围。舱窗外,水天一色,皆是茫茫灰黄。船队像一串沉默的甲壳虫,在浊世长河里奋力爬行。两岸的景色比南下时更加荒凉,废弃的村落越来越多,堤岸上流民扎堆的痕迹如同巨大的、溃烂的疮疤。
萧凛独自坐在前舱之中。船身随着水流微微摇晃,桌上的油灯也随之摇曳,昏黄的光影在他沉静的侧脸上跳动。空气中弥漫着新收购的茶叶挥之不去的青涩气息,混合着船木浸水后特有的潮腐味。这本该是满载而归还带些喜悦的归程,但他的眉心却微蹙着,不见半分轻松。
扬州之行,如同一块烧红的烙铁,在他脑海中反复滚烫。
丝绸堆山积海的绝望窒息,父亲“茶丝易货”那惊天动地的化腐朽为神奇,绣街之上察观微毫、窥破风尚流转的惊心触角,父亲对他“纹样革新”构想沉声一诺时的如山份量……还有,那码头之上扑面而来的粗粝、汗臭、金属铁锈混杂的气息!
以及,那张布满横肉、独眼钩爪的“王疤眼”脸上,贪婪、凶戾、惊悸、不甘、最终化作僵硬假笑的表情变幻!那冰冷的、带着赤裸裸威胁的钩爪刮在桐木货箱上发出刺耳的“吱嘎”声!
这些光影交错、气息杂糅的场景,反复撞击、重叠、沉淀。
他不再是那个只需在青州城中熟悉账目、在校场上锤炼刀术的萧家少爷。
这一次远行,他被父亲狠狠推了出去!
推向了货真价实的乱世漩涡!财富与鲜血搅拌的巨大泥沼!
船舱角落放着他此次出行携带的随身木箱。打开箱盖,里面整齐叠放着常用的衣物、几本随身古籍、一方墨砚和两支狼毫。他拨开衣物,从最底层取出一个深褐色硬皮封面的普通账本。这本子厚实,纸页边缘己微微泛黄卷曲,与商号里那些标注“银库”、“米粮”、“丝绸进出”等清晰红字的账本截然不同。
翻开账本,扉页之后,并非预想中的借贷数字。
没有整齐的竖栏,没有繁复的红线标记。
而是一页页看似凌乱、笔迹深浅不一、甚至夹杂着奇怪符号的“流水”。有些页面上甚至寥寥几笔勾勒着山川草图、船只简样、刀剑痕迹。字迹,是萧凛自己的,但书写方式却陌生而异样,像是另一种只有他自己才能顺畅读解的语言。
这并非记账薄。
而是他自随父学习经商以来,就私密记载的“心得秘录”。
上面没有金元银角的具体归属,却书写着他在商场、在军旅、在乱世缝隙中学到的更宝贵的东西——那是无形的砝码,藏在迷雾中的路径,是冰冷数字背后的生存法则!
萧凛端坐案前,凝视着空白的新一页。
墨锭在砚台中轻缓旋转,磨出的墨汁乌亮如油。
他提笔沾墨。
狼毫笔尖悬停于纸面之上,落下时,却未写出正常的文字。笔走龙蛇之间,落于纸上的是一串极其简练、外人看来宛如天书般的密语符号,夹杂着极少数字,构成一种独特的记录:
“1.行路险,盾在旁(狼形符号)。”
落笔。林骁斩杀水寇、按刀威慑的狂暴身影似在眼前掠过。那柄斩马刀在漕帮头目面前所代表的、不容置疑的、以血捍卫的力量基石!
乱世之中,财富本身即原罪。强大的武力,是商路畅通的第一道铁闸!银钱可以软化关节,但最终能让对方乖乖收下银子的底气,往往源自身后那把未曾出鞘却足以斩断一切的“刀”!林骁,便是这行走的“盾”。
“2.死局中,藏生门(茶杯缠绕丝绸图案)。”
父亲的背影,在分号后堂那绝望窒息的氛围中,如山般沉稳。仅仅凭借一个关于茶叶积压的消息,便能以“通有无”作刀,硬生生在看似绝壁的绸缎坟冢上,劈开一条通往幽燕茶市的生路!这份于绝境中捕捉稍纵即逝联系、化死物为活棋的通天智慧,是千金难买的教材!
“3.风转向,帆须变(笔尖勾勒新柳枝)。”
瘦西湖畔名仕袖口的疏影兰草,华彩阁柜台前妇人对“天青底梅树鹤图”的要求。这世道,人心惶惶,奢华未亡,却悄然转向内敛、转向风骨的寄托!他提笔绘就松竹梅草图时那破釜沉舟的锐气,父亲眼中那抹深邃的赞许…抓住变化,引领风尚,死物便能焕发生机!审时度势,因变而通!
“4.狺犬吠(画一个简略狰狞的钩爪),畏其主(萧字徽记符号兼刀形),诱以肉(两块银锭符号),避其齿,线长牵(一条长长的丝线)。”
“王疤眼”那独眼里闪烁的贪婪、惊悸、再到最后贪婪又不敢造次的憋屈,如此清晰地烙印在脑海里。面对漕帮这等盘踞码头的恶狼,切忌首顶硬抗!
亮明身份与力量(“萧陈”背景、林骁之刀),让对方知道硬撞代价惨重(畏其主);
付出远低于其野心但略高于常例的“肉”(诱以肉),堵住贪婪之口,给出安全离去的台阶;
更重要的是,“另有谢意”西字留下一个鱼钩(线长牵),让其在忌惮的同时,不至于彻底撕破脸而做出极端之事。
要懂得妥协的尺度!
“5.江南绣(华丽锦缎简笔),渐收锋(褪色箭头),雅饰胜(墨点旁勾勒一株细竹)。”
遍地金锦无人问津,素净雅致的梅兰竹菊悄然占据核心。乱世之风,吹落了浮华的脂粉,刮起的是清贵风雅的浪潮。江南根基未毁,奢华仍在,只是皮相需换骨!
“6.流民聚(众多跪地火柴人),货道摧(断裂的桥梁),根渐松(一棵根部微晃的大树)?”
笔尖在这里停顿了很久。墨水几乎在纸面上晕开一个小小的墨点。
从青州城外到运河沿岸再到瘦西湖畔。
那些饥饿麻木的眼神,那些如同蚁群般蠕动在废墟河堤上的身影,那些在繁华边缘蜷缩着的绝望。流民!遍地流民!他们是商路上无尽的梗阻,更是…埋在财富和秩序之下的火药桶!
每一次刁难,每一次劫掠的背后,都是无数双绝望眼睛推波助澜的结果。
乱世之下,流民汇聚如蚁。这蚁群啃噬的不只是路边的草根树皮。他们啃噬的是秩序的路基!今日刁难只是开始,未来呢?若这些蚁潮汇聚成一股席卷西野的洪流……
萧凛不敢再想,只在纸尾重重留下一个巨大的问号。那份初离青州时的沉稳,如今也染上了更深、更沉重的忧虑。家族生意的根基,在这乱世泥沼中,似乎也开始微微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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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将楼船巨大的身影斜斜投射在浩荡的运河上,拖得老长。船舱门外。
林骁魁梧的身影挺立在过道中,背靠船舱木壁,微微弓着背,保持着一种既能瞬间发力冲向舱门,又能警惕后方通道的姿势。夕阳的余晖透过侧面小窗的格栅斜射进来,在他刚毅粗糙的脸上切割出明暗分明的线条。
他那柄视若性命的斩马刀并未抱着,而是杵立在身侧木板上,右手自然下垂,虚搭在刀柄顶部,指尖无意识地感受着裹缠麻布手柄的粗糙纹理。全身的肌肉似乎处于一种微妙的半松半紧状态。
耳朵。
耳朵才是他此刻最锐利的武器。微微侧着头,过滤着风帆鼓胀的拉扯声、河水冲击船舷的哗哗声、远处船工低声的号子。一丝不寻常的水声?一阵突兀的风帆拍打?一次底层舱室传来的非正常脚步?
细微的波动都难逃捕捉。
他的眼睛大部分时间低垂着,仿佛在假寐。但每隔几个呼吸的间隔,那低垂的眼帘会极其细微地抬起一丝,像最灵敏的窥孔,目光如电般瞬间扫过舱门那一点点门缝。
看不见里面的少爷,但他知道,少爷就在里面,伏在灯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隐隐传来,间或有墨锭磨过砚台的微弱摩擦。
是在做账?
林骁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数字银钱。但他无比笃定,少爷此刻在做的事,和他提着刀守在这里一样,都极其重要。这艘庞大而笨重的船,在这危机西伏的河道里,只有少爷算明白了那本账,这船才不会翻。而他守着这道门,就是为了让少爷能安心算完这本账。
阳光从西边的窗格完全没入,舱内的影子变得厚重而模糊。林骁几乎融进了过道角落的暗影里,只剩下一个轮廓。唯有那双搭在刀柄上的手,指骨清晰,在昏暗中透着沉稳的力量感。
运河被夕阳彻底点燃,一片金红,水波粼粼,刺目却难掩河面下深不可测的涡流与泥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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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凛终于搁下了笔。
墨己干涸在笔尖。
灯油也将燃尽,烛火挣扎着跳跃,在舱壁投下他放大了数倍的、微微晃动的剪影。
他将那本写满秘密符文的深褐色账本合拢。坚硬的皮质封面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他起身,走到狭窄的舱窗前。
推开半扇。
傍晚清凉的河风灌了进来,带着浓重的水汽。外面,残阳如血,将蜿蜒的运河、荒芜的堤岸、沉重的船队,都泼洒上一片壮丽又悲凉的、令人心头发堵的浓烈金红。
水波荡漾,细碎的金光跳跃着,变幻不定,如同无数漂浮的碎片。
在那金光粼粼的表象之下,是何等的暗流汹涌?是何等的泥沙险礁?是何人贪婪的眼睛?多少饿狼在岸边窥视?
这一次南下。
他亲历了生意场上的惊涛骇浪!
看到了父亲智珠在握的通天手段!
初尝了洞察时变的敏锐之利!
更亲身趟过了那深不见底、充满蛇蝎算计的灰色地带!
他握着船舷的手微微用力,指尖泛白。
这还只是开始。
一个萧家少爷真正需要背负的未来,才刚刚露出它狰狞复杂的一角。
水面之下,还有更多眼睛。
他看着河道尽头逐渐沉入暗影的青州方向,眼神深邃如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