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晨，横穿古镇的三十二溪被轻纱薄雾笼罩着，溪中汀步如黝亮的琴键在水中晃动，北岸六尺高的溪堤向西蜿蜒了过去。应景了“门径俯清溪，茅檐古木齐。红尘飘不到，时有水禽啼。”这首唐诗。堤上西角亭的飞檐翘角挑破了上空，好似鹰羽展开。高悬于梁枋之上的檀木牌匾，“纸亭”两字在雾气缭绕的晨光中，显得古朴苍劲。
洪生公和老伴与往常一样，老早就来到亭中，支起摊位，长方形的竹匾中，撒滚上了裹着黄豆沙的麻糍，再幔上一条白色的棉纱布后，洪生公径自去亭边添柴烧茶。洪生婆是裹脚的老太太，八岁的时候遵从祖训，暗地垂泪把双脚裹成了三寸金莲，如今年逾七旬，走起路来碎步悠悠，颇具名门闺秀。
她弯腰擦拭亭中西周的“美人靠 ”木座，用枯皱的手拿起亭子边的旧扫帚，双手紧握扫把，划桨般开始了地面上的清扫。岁月累积的习惯，她养成了唠叨，唠叨多了，反而洪生公寡言少语了，有时还会故意避开她，找个地方抽着竹筒烟，老眼昏花中，去度老夫老妻之间平衡的晨钟暮鼓。
“这些天杀的，每天就知道乱丢垃圾，你看把亭子弄成猪圈一样，都是没教养的缺德玩意儿。”说着，她气呼呼地抖了抖沾在扫帚上的灰尘，接着从亭子北边慢慢地扫向南边。
抬头看了看老伴，正悠闲地往竹烟筒装烟丝，白了他一眼，说：“你这死老头，一天到晚就知道抽烟，也不会过来帮一下忙啊？”说完，她又把扫帚从东边扫向西边。
她转了转眼，看了看地面，把扫帚靠在了亭边，用旧毛巾掸了掸身上粗布的衣裤，对着洪生公说：“老头子，你觉得今天的麻糍，够不够卖？今天天气好，这里的人会多。”，说完，她用手往东边指了指，驮岭山顶上飘的云，透着红晕。
洪生公也从嘴巴里吐出了一朵云，眯着眼向东边瞄了瞄，说：“早上，咱们从石臼中捣出来的麻糍，至少也有二十来斤，应该够卖的吧。”
“你这死老头，整天说够卖，昨天不早就卖完了吗？一点都不会算账，还把麻糍团做的大大的，我回去算过了，整整少挣了十块，一刀猪肉给你弄丢了。”昨天少赚了一刀猪肉的钱，洪生婆心疼。
“老婆子，你不用太计较了，顾客多是担纸的人，他们食量大，起早贪黑的，我们少挣点也不碍事。”洪生公说完，用手捋了捋白须，褶皱的老脸挤出了点笑容。 “好、好、好，就你有良心，我没良心......”洪生婆嘟哝着，在小板凳上一屁股坐了下来。
驮岭山顶的红光闪了闪，老街苏醒了。小黄狗在沿街的青石板路上摇头摆尾地晨跑，它与自己的影子时快时慢地在比拼，陆陆续续敞开的店门“吱呀”声、哼着调的人声等各种声音，谱成了老街的晨曲。
老街东头的光影处，有沉重的踏步声自远而近，竹扁担清脆的“吱吱”声，浮在了空中。一位年轻的壮汉，担着竹纸气喘吁吁地走进纸亭，他撂下肩上的竹纸，长长出了一口气，扭了扭腰，用挂在脖子上的旧毛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坐了下来。
洪生婆见状，急忙舀了一碗茶，向他端了过去，说：“阿林，赶紧喝碗热茶，现是冬季了，快穿上衣服，免得伤风感冒。”说完，她指了指他刚脱下的外套。
阿林，来自驮岭纸山之称的姚庄，离驮岭老街有七八公里路，他家的造纸坊在姚庄规模最大，生产出来的竹纸质量上乘，深得纸商张大同老板的高度认可，阿林的爷爷与洪生公是至交好友。
阿林看见洪生婆过来，连忙起身向前，把茶碗接过来，说：“阿婆，早上五点，我就从姚庄出来了，到达这里刚好两个小时；现在全身都是汗，热得很哦，嘿嘿。”
洪生婆说：“你这孩子，不要仗着自己年轻，得要注意身体哦，你今天咋这么早就来了？对面竹纸交易市场还没开张呢！”
阿林说：“我想早点过来，等收了纸，还得去百货大楼采购一些日用品，想给爷爷买件棉衣。”
“孩子，你真孝顺。”洪生婆拍了拍他的肩膀，竖起大拇指说。
洪生公吸完最后一口烟，烟丝变成了灰，他把竹筒对准布鞋底敲了敲，抖落的灰一半洒在地上，一半被吹来的风带走；他接着收起烟袋子，卷缠在竹烟筒上，插在布腰，双手交叉在背后，走到阿林面前。
带着微笑地问：“你爷爷身体还好吧，我们有一段时间没见了，你捎话给他，就说我念他了，叫他抽时间过来，老哥俩小酌一杯。”
阿林说：“阿公，我一定把话带到，爷爷身体很好，他也时常念着你呢，您老，身体也好吧？”
洪生公拍了拍胸，笑着说：“我跟老婆子身体都好，你爷爷可是我当年被抓壮丁时，让我逃生的恩人，这身老骨头还是他送给我的。”
他说完，转身看了看流水淙淙的三十二溪，笔首的汀步上，几个人挑着纸，一步一步地踩着汀石而来，几只白鹅在水中拨着红掌。
他回过身，对阿林说：“早餐吃了吗？今早，我用石锤在捣臼中多捣了几下，麻糍的嚼劲比平时会好一些，磨得的豆沙也细腻，搭起来会更好吃，送你两个尝尝吧。”
阿林说：“我出门的时候吃了点，不过，你这一说，还真觉得有点饿了。”
洪生婆接话说：“你是正劳力，两个不够，多拿几个吧，如果还不够，你只管说。”
阿林说：“好吧，我也有些时间没吃你们做的麻糍了，嘿嘿。”
金色的光，开始从老镇东边向着西边的屋背踏过来，留下一排金灿灿的印迹，街边梧桐树在风中抖了抖，落下了片片的黄叶，举起枯瘦的枝干指向天空，几朵白云落在溪水中就这样慢慢地浮着。
阿林细嚼慢咽地吃完西个麻糍，纸亭斜对面的交易市场己敞开了门，起身对洪生公说：“阿公，我要过去了，市场开张了，今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办，我得早点把纸给他们收了。”
说完，阿林起身掏出钱包，问：“阿婆，这是西个麻糍的钱，你收一下。”
“阿林，今天我就收你两个麻糍的钱，算对折吧！”洪生婆说。
看着两位老人坚持着他们的优惠折扣，阿林也不好意思再说客套话，匆匆付了钱，向他们告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