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黑的土地在马蹄下发出令人心悸的酥脆爆裂声,每一次落下都扬起一小股裹挟着灰烬与骨粉的尘烟。
空气沉重得如同浸透了凝固的血,吸进肺里带着铁锈和焦糊的灼烧感。
莱恩勒住瘸腿马的缰绳,这匹从燃烧的补给车旁抢出的老马,肋骨清晰可见,喘息粗重,浑浊的眼睛倒映着前方地平线上升腾的、吞噬天光的血色沙暴。
那沙暴并非自然的造物,翻滚的血色浓雾中,隐隐传来无数亡魂的尖啸与战鼓的残响。
三天前从化为炼狱的补给站带出的馊水,在皮囊里晃荡出浑浊的声响,混着不可避免渗入的沙粒,如同死神的沙漏在计数。
远处,几声零星的、饱含绝望的战吼撕裂死寂,惊起几只盘旋的秃鹫。
它们展开的翅膀在血沙暴的映衬下,苍白得像葬礼上的纸幡。
“少爷...”
随行的亲兵头目巴顿,一个脸上横贯刀疤、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兵,扯了扯胸前破洞、沾满黑褐色污渍的皮甲,声音像是被砂纸打磨过的生锈铁器,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
“前面...就是断刀谷了。我们...我们真的要去吗?”
莱恩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眯起那双深邃的灰眸,瞳孔深处倒映着沙暴边缘若隐若现、斜插在焦土上的断裂矛杆和残破盾牌。
原主的记忆碎片翻涌上来:断刀谷,帝国与蛮族曾经的缓冲地带,象征和平的界碑。
如今,却成了名副其实的绞肉场,一座由血肉、钢铁和绝望堆砌的巨型坟墓。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着腰间断剑的剑柄,剑鞘上曾经象征克罗克家族荣耀的狼首雕花,早己被战火、毒液和风沙腐蚀得面目全非,只剩下一片模糊的凹痕。
突然——
“哗啦!”
一具残缺不全的尸体被肆虐的血沙暴卷着,如同破布娃娃般滚落到莱恩的马蹄前。
那是个极其年轻的士兵,稚气未脱的脸上凝固着极致的惊恐,喉管被某种利器精准地割开,暗红色的血液早己凝固,在焦黑的土地上蜿蜒出紫黑色的诡异纹路。
他的右手死死攥着半块发霉变质的麦饼——那质地、那令人作呕的气味,与莱恩在补给站“领到”的毒粮一模一样!
“妈的!又是这鬼东西!”
巴顿猛地策马后退一步,马蹄不偏不倚踩碎了一具半埋在沙土里的骷髅肋骨,发出刺耳的“咔嚓”声。
他脸色铁青,声音因惊惧而发紧。
“是蛮族的诅咒魔法!用尸体散播瘟疫!少爷,快退开!”
莱恩却翻身下马,动作沉稳得如同磐石。他靴底碾碎一颗混在焦土中的、黯淡无光的沙晶。
当他蹲下身,目光锐利地扫过那具年轻士兵的尸体时,异变陡生。
他摊开的掌心,几粒细微的金沙无风自动,瞬间凝聚成一个微小的、高速旋转的漩涡。
同时,那尸体喉咙处凝固的紫黑色血块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点燃,竟然开始“滋滋”作响,剧烈沸腾起来!
无数微小的金沙粒子如同拥有生命的矿工,疯狂地钻入凝固的血块,将其分解、剥离、提纯,最终化作一小撮闪烁着微弱但清晰魔法光辉的金红色粉末。
“这是...?!”
莱恩的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尖!
那粉末中流转的魔法纹路,绝非蛮族粗犷狂暴的闪电符文!那繁复、精密、带着冷酷契约感的线条——是帝国军高层专用的【血誓】印记!
一种用于标记特殊任务、或传达绝密信息的保密咒印!只有军团长级别以上的将领才有权使用!
“逃...快逃啊...”
一个沙哑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呻吟,断断续续地从旁边一个沙丘的阴影里传来。
莱恩眼神一厉,拨开几丛顽强生长在焦土边缘的沙蒿。
一个穿着残破帝国铠甲的士兵蜷缩在那里,腹部被撕裂,肠子流出来,在低温下冻成了惨白的冰碴。
他的头盔早己不见,脸上布满血污和冻疮,但胸前铠甲的护心镜上,一个清晰的、被血泥糊住大半却仍可辨认的“凯”字徽章,在昏暗的光线下刺目无比——正是凯因亲卫队的标志!
“嘘——”
莱恩抬手,瞬间按住了想要惊呼出声的巴顿。
一缕细如发丝的金沙悄然从莱恩指尖溢出,精准地封住了巴顿的嘴。莱恩自己则屏住呼吸,凑近那个垂死的亲卫。
一股熟悉的、混合着腐肉和某种特殊草药的味道钻进鼻腔——与那个在补给站被凯因收买、最终被莱恩亲手解决的站长身上的腐臭味,如出一辙!
“凯...凯因大人...”
伤兵涣散的眼神似乎捕捉到了莱恩的身影,那只沾满黑沙、指甲断裂的手猛地抬起,如同溺水者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攥住了莱恩的手腕,力量大得惊人!
“他...他把我们卖了...卖给...蛮族...换...换路...” 他急促地喘息,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
“卖给蛮族?”
莱恩的声音低沉如冰,不带一丝波澜,却蕴含着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
“换什么路?”
“撤...撤退的...安全...通...”
伤兵的话音戛然而止!
“嗖——噗嗤!”
一支缠绕着诡异紫水晶丝线的骨箭,如同来自地狱的毒蛇,精准无比地穿透了他的太阳穴!
箭镞带着脑浆和碎骨,深深钉入后面的沙丘!
“敌袭!”
巴顿瞬间挣脱金沙的束缚,呛咳着拔出腰间的匕首,声音嘶哑,眼神却瞬间被老兵的凶悍点燃。
“闭嘴!”
莱恩的声音比那骨箭更冷,他反手一甩,几粒金沙如子弹般激射而出,“锵”地一声撞在几乎同时射向巴顿咽喉的第二支骨箭上,将其震偏半寸,深深没入焦土。
“你以为我闻不出那箭杆上火药残留的味道?”
他指尖捻起那支射杀亲卫的骨箭,金沙如同微型的刻刀,在箭杆上蚀刻出细密的裂痕。
“帝国军制式的‘无声火’,混合了蛮族的骨毒和紫晶能量...真是好手段。”
“咔嚓!”
箭杆应声碎裂!里面并非实心,而是一卷被卷得极细的羊皮纸条!
莱恩展开纸条。
上面的字迹仓促而熟悉,正是凯因的手笔。内容在翻涌的血沙暴映照下,字字如刀:
(第七子所部就地断后,阻敌于断刀谷。主力己按预定路线,连夜撤回黑石堡。此令绝密,阅后即焚。)
—— 凯因·克罗克。
下方,是凯因那枚象征着冷酷与背叛的私章印记,在沙暴中明灭不定,如同恶魔的独眼。
“啪!”
莱恩面无表情地合拢手掌,将那纸条连同凯因的印记狠狠攥在手心。
掌心金沙疯狂旋转、摩擦、挤压,发出细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噼啪”爆裂声,仿佛在碾碎仇敌的骨头。
他缓缓抬头,目光投向血沙暴深处。蛮族特有的、充满嗜血与狂躁的战吼声浪正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影影绰绰中,骑着巨大沙狼的蛮族猎头者的身影开始显现,他们狰狞的战斧上,赫然用皮绳串着数个帝国士兵的首级,在风中摇晃!
“少爷!看...看北边!”
巴顿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绝望和愤怒,手指颤抖地指向北方天际。
莱恩循声望去。
只见断刀谷以北,遥远的地平线上,大片大片浑浊的尘土如同厚重的幕布般扬起,遮天蔽日!
那绝非小股部队的动静,那是数万大军撤退时践踏大地扬起的死亡烟尘!
是克罗克家族主力,在凯因的指挥下,抛弃了他们,抛弃了断后送死的第七子,正“安全”地撤回要塞!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莱恩的嘴角尝到了铁锈的味道——他竟在不知不觉中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冰冷的杀意,如同沙渊深处的寒流,瞬间席卷全身,将那点血腥味冻结。
“巴顿。”
莱恩的声音异常平静,却让巴顿这个老兵都感到一阵寒意。
“把能找到的尸体,拖过来。排成箭头状。”
“箭...箭头状?”
巴顿一愣,随即明白了什么,脸上血色尽褪。
“少爷!您...您想做什么?激怒蛮族吗?我们这点人...”
“执行命令。”
莱恩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
他甚至没有回头,一缕金沙己如活蛇般缠绕上巴顿的脖颈,并非要窒息他,而是带着绝对的意志力让他无法再开口质疑。
莱恩不再理会巴顿,他单膝跪地,将腰间的断剑猛地插入脚下滚烫的焦土之中!剑身发出一声低沉而悲怆的嗡鸣。
紧接着,磅礴的沙之力以断剑为媒介,汹涌灌入大地!
无数金沙颗粒如同苏醒的蚁群,从焦黑的土壤、散落的骸骨、凝固的血块中分离出来,顺着剑刃盘旋而上,首冲云霄!
它们在翻腾的血色沙暴之中,迅速凝聚、塑形!
转瞬间,一个巨大无比、由纯粹金沙构成的、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血色箭头,赫然悬停在断刀谷上空!箭头所指,正是那深不见底、仿佛连通地狱的沙渊方向!
当第一波骑着沙狼、挥舞着骨刃的蛮族斥候冲出沙暴,带着残忍的狞笑扑向这孤零零的两人一马时——
“嗡——!!!”
那悬空的血色金沙箭头骤然爆发出刺破血雾的炽烈金光!光芒如同实质的审判之矛,瞬间投射而下!
蛮族斥候连同他们座下的沙狼,被金光扫过的刹那,动作猛地一僵!
他们投射在焦黑大地上的影子,竟被那金光牢牢地“钉”在了原地!无论他们如何挣扎咆哮,身体与影子之间仿佛被无形的锁链束缚,寸步难移!
影子扭曲着,如同被投入滚油的活物,发出无声的惨叫!
“沙漠之神发怒了!”
“诅咒!是诅咒!”
“撤退!快撤退!”
蛮族首领惊恐的咆哮声响起,他巨大的战锤狠狠砸在沙地上,却无法撼动那禁锢影子的金光分毫。
更多的蛮族战士被这诡异恐怖的一幕震慑,纷纷勒住坐骑,惊恐地望着那悬于天际、指向沙渊的金色箭头和地上被“钉”住挣扎的同伴,眼中充满了对未知力量的恐惧。
莱恩缓缓起身,拔出了插在焦土中的断剑。
剑身之上,残留的金沙流淌,竟发出一声清越、悠长、仿佛穿越了无尽岁月的龙吟!
他的掌心,那象征着沙漠帝王权柄的古老图腾,清晰地浮现出来,灼热滚烫——这是他在沙渊底部,面对金棺与沙姬时觉醒的力量烙印。
他看着蛮族如同潮水般仓惶退入血色沙暴的背影,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比沙渊寒风更刺骨的冷笑。
“凯因,我亲爱的二哥...”
莱恩的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沙渊的回响,清晰地穿透了风沙。
“你以为把我扔在这片焦土,用这些被毒杀、被背叛的士兵尸体做掩护,就能掩盖你出卖同袍、换取苟且的真相?”
他握紧了手中的断剑,周身盘旋的金沙骤然加速,形成一道小型的、呼啸的沙暴,将他包裹其中,衣袂猎猎作响。
“你错了。”
“我会让你明白,被当作祭品抛弃的人...”
“也能变成索命的沙刃。”
“你的背叛,你的‘安全通道’...”
“都将成为你通往沙渊炼狱的——”
“最后一段路。”
话音落下,仿佛呼应帝王的意志,那肆虐的血色沙暴猛地改变了方向,如同巨大的扫帚,将焦土上散落的尸体、破碎的兵器、染血的旗帜,一股脑地卷向空中,形成一道通往沙渊的、由死亡与遗物组成的恐怖洪流。
莱恩翻身上马,瘸腿的老马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意志,发出一声嘶鸣。
他最后看了一眼北方那撤退大军扬起的、遮天蔽日的尘烟,猛地一夹马腹,朝着沙暴箭头所指的沙渊方向疾驰而去。
在他的腰间,那卷从垂死凯因亲卫身上搜出的、封口处火漆上印着凯因私章的帝国军密函,正在呼啸的风沙和盘旋的金沙粒不断侵蚀下,发出细微的“簌簌”声。
那象征着权力与阴谋的私章印记,正如凯因摇摇欲坠的统治,正在一点点地剥落、粉碎,最终将被无情的沙海彻底埋葬。
身后,只留下秃鹫盘旋的嘶鸣,以及一片被绝望与背叛浸透、无声控诉着一切的焦土。
这片焦土,便是最冰冷、最残酷的证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