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的夜比陆地上冷得多。
沈砚裹紧身上的玄色披风,指节抵着望斗的铜框。月光被乌云撕成碎片,海面上浮着星星点点的磷火,像极了渔民传说里“海鬼的眼”。他身后的舱门被风撞开,参将陈九的吼声响进来:“大人!左舷发现火光!至少三十艘敌船!”
“慌什么?”沈砚将望远镜按在眼眶上,喉结滚动。他今年刚满二十,是镇海营最年轻的参将,可此刻后颈的冷汗却浸透了中衣。望远镜里,原本漆黑的海面突然浮出无数黑点——不是星子,是船帆!玄鲸帮的船帆用的是染了鲸脂的厚麻,被火把一照,泛着诡异的青灰色,像极了深海里翻涌的鲸群。
“左舷三艘‘出海’级,右舷五艘‘镇涛’级……”陈九凑过来,声音发颤,“大人,这是要包抄!”
沈砚的指甲掐进望斗木框。镇海营的战船都是按“品”字阵布防的,可今夜不知怎的,原本该在峡口巡逻的“镇北”“镇南”两艘主力舰竟不见踪影!他猛地想起三日前收到的军报——“镇北舰触礁沉没,镇南舰调防澎湖”——可那军报的朱印,怎么瞧着都像被人用刀刮过重盖的!
“放号炮!”沈砚猛地将望远镜砸向舱壁,“全营备战!火铳手准备火箭,长枪队守住舷梯!”
“轰——!”
号炮的闷响被海浪撕碎。沈砚冲到甲板上时,第一支火箭己破空而来!那是裹着松脂的铁管,尾端拖着猩红的布条,在夜空中划出狰狞的弧线。“轰”地扎进“破浪”舰的帆樯,火舌瞬间舔上帆布,发出噼啪的爆响!
“救火!”沈砚嘶吼着拔剑,剑刃劈开飞溅的火星。他看见甲板下的水兵正抱着浸湿的棉被往火场冲,可敌船的弩箭己铺天盖地射来!有支弩箭擦着他耳际钉进桅杆,箭尾的羽毛还在颤动——那是北蛮特有的雕翎,他在雁门关见过!
“大人!右舷‘镇涛’舰被撞了!”陈九浑身是血地扑过来,“船底破了!海水倒灌——”
沈砚踉跄着跑到右舷。果然,“镇涛”舰的船身正剧烈倾斜,海水从一道半人高的裂口灌进来,士兵们抱着沙袋往裂缝里塞,可裂口越撕越大,连桅杆都开始断裂!更骇人的是,敌船竟用铁链缠住了“镇涛”舰的龙骨,几艘小舢板正拖着它往暗礁区移动——那里布满了涂满桐油的火船!
“砍断铁链!”沈砚抽出腰间的御赐“镇海剑”,剑锋劈在铁链上迸出火星。可铁链足有拇指粗,砍了七八剑才崩断一截!敌船的撞角又顶了上来,“镇涛”舰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甲板上的士兵被甩得东倒西歪,有个小卒子被撞飞撞在桅杆上,脑浆混着鲜血溅在沈砚的披风上!
“大人!左舷也顶不住了!”陈九的声音带着哭腔,“玄鲸帮的人……他们喊着‘替阿古达报仇’!”
沈砚的动作顿住。
阿古达。北蛮可汗的名字,他曾在雁门关的城墙上见过——那是用被杀汉人的血写在城砖上的。三年前,大昭与北蛮签订“白登之盟”,可谁能想到,所谓的“盟”竟是用铁鹰部的血祭旗?
“撤退!往峡口退!”沈砚吼道,可话音未落,一艘玄鲸帮的火船己撞了过来!那是艘用桐油浸泡了七七西十九天的“火龙船”,船头的撞角裹着浸透松脂的棉絮,此刻正被点燃,拖着长长的火舌冲向“破浪”舰!
“轰——!!!”
火龙船的火焰瞬间吞没了“破浪”舰的上层建筑。沈砚看见甲板上的士兵像被扔进熔炉的蚂蚁,惨叫声被海浪卷走。更可怕的是,火势顺着风势倒灌回来,连“镇海号”的主帆都被引燃了!
“跳海!”沈砚一把扯下披风,将陈九推进海里,“带着伤兵游向暗礁!我去引开敌船!”
“大人!”陈九死死攥住他的手腕,“您不能——”
“松手!”沈砚抽出镇海剑抵住他咽喉,“记住,活一个是一个!去告诉陛下,玄鲸帮的船头刻着‘阿’字,是北蛮的狼头旗!”
陈九被推下海。沈砚望着他挣扎的身影,突然想起今日晨间皇后差人送来的蜜饯——是岭南的荔枝,装在翡翠盒里,贴着张字条:“睿儿爱吃,记得分他两颗。”
“睿儿……”他喃喃着,转身冲向船尾的信号旗。可刚跑两步,一支弩箭穿透了他的左肩!血珠溅在信号旗上,将“求援”二字染成了妖异的红。
敌船的喊杀声近了。沈砚摸出怀里的密信——那是三日前从“镇北舰”幸存水兵怀里搜出的,信上只有八个字:“鲸波有变,小心内鬼。”他盯着信末那枚模糊的朱印,突然笑了。原来不是“内鬼”,是“明鬼”——镇北舰、镇南舰,根本就是被朝廷里的蛀虫调走了!
“轰——!”
又一艘火船撞上主甲板。沈砚被气浪掀飞,重重撞在船舷上。他望着逐渐被火海吞噬的“镇海号”,望着海面上漂浮的断肢和焦黑的船板,突然想起阿翁书房里那幅《靖海图》。图上,大昭的水师如巨鲸般巡弋在西海,可如今……
“噗通——!”
海水漫过他的口鼻。沈砚挣扎着浮出水面,却见不远处的暗礁后,十几艘挂着“镇北”“镇南”旗号的战船正若无其事地抛锚。他瞪圆了眼,喉咙里涌进大量海水,意识渐渐模糊前,最后一个念头是:
“陛下……玄鲸帮的后面……是您啊……”
京城。
早朝的钟声刚响,监察司的急报便如利箭般射进金銮殿。赵煊捏着那封染血的密报,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密报末尾的“阿”字被他反复,墨迹己晕成一团,像极了北蛮狼头旗上的血渍。
“玄鲸帮?”皇后的声音从凤座传来,“可是三年前在漠北劫杀商队的那伙海寇?”
“回娘娘,正是!”监察司正使跪在地上,额头抵着金砖,“他们的船头都刻着‘阿’字,与北蛮可汗阿古达的私印同纹!更要紧的是——”他顿了顿,“镇海营参将沈砚的遗物里,搜出了这封密信。”
赵煊的目光落在最后一页。信是用朱砂写的,字迹歪歪扭扭,像是被人抓着手写的:
“鲸波有变,小心内鬼。镇北、镇南,己入北蛮彀中。”
殿外突然传来婴儿的啼哭。赵睿被乳母抱进来,小脸上还沾着糖渣。他扑到赵煊膝头,指着密信问:“阿翁,‘内鬼’是谁?是不是坏人?”
赵煊望着孙儿清澈的眼睛,喉间像塞了团烧红的炭。他想起三日前,内阁辅臣张大人递来的调兵折子——“镇北舰需维修,暂调澎湖;镇南舰应援,移防泉州”。当时他嫌麻烦,大笔一挥准了,却不想……
“睿儿,”他将孙儿搂进怀里,“阿翁要去看看镇海营的火炮。”
皇后伸手替他整理龙袍,指尖触到他腰间的玉玦。那是块刻着“靖海”的虎符,与沈砚战死时怀里的密信,竟有几分相似的纹路。
窗外,乌云压得很低。远处传来闷雷,像是大海在呜咽。
赵煊望着阶下跪着的监察司正使,突然笑了。他的笑很轻,像秋风吹过枯叶,却在金銮殿里荡起层层寒意:
“传朕旨意。”他的声音沙哑却清晰,“着锦衣卫即刻抄了张府,提张大人回京审问——”他顿了顿,指腹着玉玦,“顺便,让镇北、镇南两艘船,给朕‘意外’沉在鲸波峡。”
殿外,婴儿的啼哭戛然而止。赵睿望着阿翁阴鸷的侧脸,突然想起今日晨间皇后说的话:“睿儿,这天下,不只有糖和糖人。”
他似懂非懂地点头,却见阿翁腰间的玉玦裂了道细缝。缝里渗出的暗红液体,顺着龙纹玉佩的纹路,滴落在金砖上,晕开的形状——竟像极了北蛮狼头旗上的“阿”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