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从父亲的纱布渗出来,混着八仙桌的霉味,在逼仄的阁楼里结成块。秦烽盯着墙上歪斜的日历,1998 年 10 月 23 日的日期被红笔圈了七圈 —— 那是父亲从海警医院拆线的日子,诊断书上 "右腿胫骨粉碎性骨折,八级伤残" 的字样,像道新刻的船疤。
"秦先生考虑得怎么样?" 穿藏青西装的男人又推了推支票,烫金的 "坤海实业" 水印在灯泡下泛着冷光,"二十万买条破渔船,赵先生可是看在你爷爷当年的份上。" 他手腕的百达翡丽表链硌着桌沿,发出细碎的响,和父亲补渔网的梭子声混在一起。
李凤兰的手在蓝布围裙上擦了又擦,指腹还沾着给父亲换药时的紫药水。她盯着支票上的零,突然想起女儿小雨的护肝片 —— 一盒进口药要三百二十块,够买两筐带鱼。父亲的拐杖靠在墙角,铝合金杖头还留着在暗礁区被藤壶刮出的凹痕。
"我们不卖船。" 秦烽突然开口,指甲掐进掌心的旧伤。他看见男人西装内袋露出半截文件,封面上 "临海化工码头扩建项目" 的烫金字,和三个月前砸烂他家玻璃的海鲨帮袖标同款字体。父亲的渔船 "海心号" 停在码头最里侧,船底藏着爷爷当年沉海前刻的 "暗礁区坐标",还有母亲偷偷种下的红树幼苗。
"小崽子懂什么?" 男人的皮鞋尖碾过地板上的贝壳碎,那是秦烽昨晚修补风铃时掉的,"你爸的伤残补助够付小雨的肝移植?赵先生说了,只要签了卖船协议,立马安排小雨去省医院。" 他突然凑近,古龙水盖过父亲身上的碘伏味,"不然嘛 —— 码头的渔霸最近缺童工,锅炉房的煤铲可是认不得人。"
父亲的手掌按在八仙桌上,疤痕纵横的手背遮住 "坤海实业" 的 logo。秦烽看见他无名指根部的老茧,那是握了二十年船舵磨出的,此刻正死死抵着桌沿,像在对抗某种看不见的浪潮。母亲李凤兰的围裙带子突然断掉,补丁摞补丁的布片掉在地上,露出里面缝着的平安结残片 —— 那是用她坠海时的红绳改的。
"让我看看船。" 父亲突然开口,声音像生锈的锚链。他撑着拐杖站起来,右腿的石膏发出吱嘎声,"当年我爹把船留给我时,船底刻着他的名字。"
西装男人的瞳孔缩了缩。秦烽注意到他给司机使了个眼色,后者正摸着腰间的对讲机,频率和海鲨帮的专用频道一样。父亲的渔船停在阴影里,船身的红漆剥落大半,露出底下 "1995.7.15" 的刻痕 —— 那是爷爷最后一次出海的日子,也是红树林第一次起火的夜晚。
船板在父亲的拐杖下发出闷响。秦烽跟着爬上去,闻到熟悉的柴油味里混着陌生的铁锈味。当父亲蹲下身敲开第三块船板时,西装男人突然咳嗽起来,司机的手摸向腰后。秦烽看见船板下的防水盒还在,里面装着爷爷的航海日志,每一页都记着化工厂排污的坐标,纸角盖着省环保厅的密级章。
"老东西!" 司机突然掏出电棍,蓝光在暮色中格外刺眼。父亲的拐杖横挥出去,正好砸中对方手腕,防水盒趁机掉进海里,气泡上升时,秦烽看见盒盖上的 "秦" 字浮雕,和爷爷沉海时的铁箱一模一样。
西装男人的皮鞋碾过父亲的手指,支票在风中翻动,露出背面的小字:"卖船即视为放弃环境污染诉讼权利"。李凤兰突然冲上来,用补渔网的锥子划破男人的西装,血珠滴在 "坤海实业" 的 logo 上,像朵开败的红珊瑚。
"报警!" 秦烽大喊着去捞防水盒,海水灌进袖口的瞬间,摸到盒盖的锈蚀纹路 —— 那是父亲上周新刻的 "暗礁区三号坐标",和母亲平安结里的鱼鳞刻痕完全吻合。远处传来海警船的汽笛,穿制服的执法员跳上码头,手电筒照见西装男人兜里的录音笔,里面存着赵世坤的指示:"渔船里有 1995 年的排污日志,拿到后连船带人沉了。"
父亲被扶回船舱时,秦烽看见他偷偷把航海日志塞进红树幼苗的根系。那些指甲盖大的嫩芽是母亲临终前培育的,现在正从船底的裂缝里钻出来,像无数只举向天空的小手。西装男人被戴上手铐时,还在咒骂:"赵先生有的是钱,你们全家这辈子都别想上岸!"
深夜,秦烽蹲在船头,摸着船舷的刻痕。父亲的八级伤残鉴定书放在防水盒里,旁边是赵世坤的支票,"二十万" 的数字被红笔圈住,旁边标着 "买你全家闭嘴"。他突然想起码头宣传栏里赵世坤的照片,西装革履地搂着 "环保先进企业" 的奖牌,身后的烟囱正往海里吐着磷粉。
"小烽。" 父亲的声音从舱内传来,手里攥着从海警那拿到的文件,"赵世坤的迁址申请书上,新码头正好盖在暗礁区 —— 他要把爷爷的沉箱和红树林一起埋了。" 他指了指鉴定书的附页,"八级伤残换不来一片干净的海,但能换来法庭上的十分钟陈述。"
海风带来咸涩的潮气,混着远处化工厂的硫磺味。秦烽望着船底新长出的红树嫩芽,突然发现它们的根系正沿着爷爷的刻痕生长,像在临摹一张藏在深海的地图。那张被李凤兰划破的支票飘在水面,"坤海实业" 的 logo 慢慢褪色,露出底下的 "临海化工污染赔偿基金" 字样 —— 原来赵世坤早把买凶的钱,算进了企业的 "环保支出"。
当第一颗星星出现在海面时,秦烽听见妹妹小雨在哼母亲教的渔歌。她胸前的药盒换了新的,是海警送来的国产护肝片,盒子上印着 "公益捐赠" 的字样。父亲正在修补船板,铁锤的响声里,混着远处海监船拆除排污管的轰鸣。
手机震动,省环保厅的公众号推送了新消息:"坤海实业涉嫌违法收购渔民资产案立案侦查"。配图里,赵世坤的照片被打上了马赛克,背景是他准备填埋暗礁区的挖掘机,铲斗上沾满的磷粉,和母亲尸检报告里的成分完全一致。
秦烽摸了摸口袋里的锈蚀船锚模型,那是爷爷留下的唯一遗物,锚尖还带着深海的藤壶。他知道,这只锈蚀的锚永远不会被海浪冲走,就像刻在船底的真相,终将在某个退潮的时刻,随着红树的根系一起,把所有罪恶的船舰,永远固定在正义的礁石上。
海风掠过船舷,吹开父亲新刻的木牌:"海心号 ——1995.7.15 至今,载着真相航行"。秦烽望着海面,发现不知何时,暗礁区的红树苗己经连成一片,在月光下投下长长的影子,像道永不倒塌的墙,挡住所有试图侵蚀这片海洋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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