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潮间带的血
晨雾裹着咸腥的海味和铁锈味,黏在秦烽喉管里。十三岁的他蹲在渔获堆后,烂鱼腐臭钻进鼻腔,指甲掐进掌心。三米外,父亲工装裤沾满黑泥,捏着张渗血的检测报告,纸角在退潮水洼里泡得发皱。
。"秦大海你个老梆子," 沙哑的男声混着胶鞋踩过贝壳的脆响,"老子说了多少回,码头的渔获走的是高端酒楼路子,你他娘的偏要拿检测报告坏规矩?"
说话的男人外号刘麻子,左眼角到下颌有条蜈蚣似的疤,此刻正用鳄鱼皮皮鞋碾住报告右下角。秦烽看见父亲攥报告的指节泛白,虎口处还留着三天前被钢管敲出的淤青 —— 那是上周在造船厂码头,同样因为这张盖着 "重金属超标" 红章的纸。
"刘老二你心里清楚," 秦大海的声音像生锈的锚链,"这些带酚类物质的鱼卖到市面上,吃出人命只是早晚的事。" 他仰头盯着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刘麻子,喉结滚动时,脖颈处被渔网线勒出的旧伤在晨雾里泛着青紫色。
回答他的是一记狠戾的踢踹。刘麻子的皮鞋尖精准戳中秦大海肋骨,中年男人闷哼着摔进泥滩,检测报告 "啪嗒" 掉进积满雨水的贝壳凹坑,红章顿时晕成团模糊的血色。秦烽看见父亲蜷缩时,后腰处露出半截褪色的红绳 —— 那是母亲临终前给他系上的平安结,说是能挡住海上的风浪。
"人命?" 刘麻子嗤笑一声,从西装内袋摸出银制打火机,火苗 "噗" 地窜起时照亮他缺了颗门牙的齿缝,"老子只知道,码头每天少卖三千斤鱼,弟兄们的烟酒钱就少三千。" 他弯腰用打火机点燃报告边角,橙红色的火舌瞬间吞噬 "检测中心" 的钢印,纸灰混着泥点飘向远处正在吐灰黄雾的化工厂烟囱。
晨雾里传来渔船归港的汽笛声。秦烽躲在半人高的泡沫箱后,看见父亲撑着泥手想爬起来,膝盖却被碎贝壳划破,暗红的血珠渗进滩涂,很快被退潮的细流冲淡。刘麻子的两个手下抱着钢管走近,靴底碾碎了几星还在冒烟的纸灰。
"上个月你女人咽气前,是不是也这么跟你说的?" 刘麻子突然开口,皮鞋碾过秦大海手背,"说什么海水被化工废料污染,吃鱼要得病 —— 结果呢?人没了,债还在,你闺女还在医院躺着吧?" 他蹲下身,疤痕在晨光里像条蠕动的黑蛇,"老子给你条明路,明天起跟着弟兄们跑货,保证你家小丫头的药费管够。"
秦烽的指甲掐进掌心。母亲临终前的咳嗽声突然在耳边响起,那时她瘦得像张纸片,床头摆着半瓶没吃完的护肝片。三个月前的深夜,母亲抓着他的手说 "别吃鱼",然后就再也没睁开眼。社区诊所的张大夫偷偷告诉他,那是长期摄入重金属导致的肝衰竭。
"滚你妈的。" 秦大海突然发力,泥手攥住刘麻子的鞋带,后者猝不及防摔在滩涂上。两个手下立刻冲上来,钢管砸在秦大海背上的闷响让秦烽浑身发僵。他看见父亲的血滴在退潮后的礁石上,像朵开败的红珊瑚 —— 这是这个月第三次,第三次看见父亲被揍,前两次的淤青还没消,新的伤口又在绽开。
"给老子往死里打!" 刘麻子爬起来,西装裤沾满泥点,气得首喘,"让这老东西知道,码头是谁说了算!"
钢管落在肋骨上的脆响让秦烽眼前发黑。他数着父亲闷哼的次数,首到听见远处传来巡警的哨声,两个手下才停手。刘麻子啐了口带泥的唾沫,指着趴在地上的秦大海:"明天再让老子看见你鼓捣什么检测报告,就等着给你闺女收尸吧。"
晨雾渐渐散去,码头上的人多了起来。秦烽等刘麻子一伙走远,才跌跌撞撞跑过去。父亲的工装服破了好几道口子,后背的血把布料黏在皮肤上,右手小指以奇怪的角度弯曲 —— 可能是断了。
"小烽......" 秦大海勉强撑起半个身子,嘴角挂着血沫,"去...... 去把报告捡回来......"
秦烽这才想起被烧毁的检测报告。残片散在泥滩上,最关键的检测数据己经被烧成焦黑,只有 "临海市环境检测中心" 的抬头还剩半行。他蹲下身一片片捡,指尖被烫过的纸边划破,血珠滴在写着 "汞含量超标 4.7 倍" 的残片上。
远处化工厂的烟囱还在喷吐黄雾,阳光穿过雾气,在退潮的滩涂上投下斑驳的光斑。秦烽看见父亲盯着那些光斑,眼神像凝固的海冰。三个月前,父亲开始跟着几个老渔民收集渔获样本,偷偷送去省里的检测机构 —— 他们早就发现,自从海边建了那座 "临海化工",打上来的鱼越来越少,就算有鱼,鱼鳃也泛着不正常的青色。
"走,回家。" 秦大海撑着礁石站起来,每动一下都疼得吸气。秦烽搀住他的胳膊,触到他肘弯处的老茧 —— 那是二十多年出海打鱼磨出来的,现在却连保护家人的力气都没有。
路过码头值班室时,墙上的电子屏正在播放新闻:"临海化工集团今年一季度纳税额再创新高,董事长林满江在采访中表示,将继续加大环保投入......" 秦烽盯着屏幕上西装革履的男人,突然想起上周在检测中心看见的场景:父亲被保安拖出去时,检测中心主任对着手机点头哈腰,"好的林总,下不为例......"
家里的小平房在码头后街,墙皮剥落的外墙上贴着两张褪色的奖状,那是秦烽去年拿到的 "市级三好学生"。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屋里飘着股发霉的药味 —— 妹妹小雨的床在里屋,此刻正传来压抑的咳嗽。
"爸,哥,你们回来了?" 十一岁的小雨支起上半身,苍白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她胸前挂着个塑料药盒,里面装着每天要吃的护肝片。三个月前母亲去世后,她的肝病突然加重,社区诊所的张大夫说,这是遗传性肝损伤,需要尽快做肝移植。
秦烽赶紧过去帮妹妹拍背,指尖触到她突出的肩胛骨。父亲默默走进里屋,从床底拖出个铁盒,里面装着攒了半年的检测报告副本 —— 每一份都显示,渔获中的重金属含量远超国家标准。最下面压着张泛黄的照片,是十年前的海滩,海水湛蓝,父亲抱着小秦烽站在礁石上,身后是成片的红树林。
"明天我去市里的环保局。" 秦大海盯着铁盒里的材料,声音沙哑,"上次在省里的检测报告还有备份,这次带着证据去,他们总不能不管。"
秦烽没说话。他知道父亲上周刚去过环保局,结果在门口被海鲨帮的人堵了半小时,最后是巡警路过才解的围。但他看着父亲鬓角的白发,看着妹妹床头柜上堆成小山的药瓶,突然觉得胸口有团火在烧 —— 他记得母亲临终前说的话,记得父亲每次被揍后还要偷偷收集证据的背影,记得码头那些渔民看他们家时欲言又止的眼神。
深夜,小雨睡着了,父亲在台灯下用胶布固定骨折的小指。秦烽蹲在门口,望着远处化工厂的灯光在海面上投下诡异的光晕。潮水正在上涨,白天父亲流血的泥滩被海水淹没,只有礁石上的血迹还在月光下泛着暗红。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残片,上面 "重金属超标" 的红章虽然模糊,但那些数据像刻进了骨头里。突然,他听见巷口传来摩托车的轰鸣,三道黑影停在离家二十米的拐角处。借着手电筒的光,他看见其中一人左眼角的疤痕在夜色里格外刺眼 —— 是刘麻子的手下。
"这么晚了,他们来干什么?" 秦烽心跳加速,悄悄退回屋里,把门反锁。父亲己经吹灭台灯,摸黑走到窗边,透过破窗帘的缝隙往外看。
"砰!"
第一块砖头砸在玻璃上时,小雨尖叫起来。紧接着是第二块、第三块,窗框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秦烽扑到妹妹床上,用身体挡住飞溅的玻璃碴。父亲抄起门后的渔叉,刚要冲出去,铁门就被重物撞得巨响。
"秦大海,老子警告过你!" 刘麻子的声音混着撬门声传来,"明天要是再让我看见你踏出厂门口半步,你闺女的吊瓶里就给你加老鼠药!"
渔叉 "当啷" 落地。秦烽看见父亲的背影在月光下颤抖,指节捏得发白。门外的叫骂声持续了五分钟,首到远处传来警车的鸣笛,才渐渐消失。
天亮时,秦烽蹲在满地玻璃碴前捡东西,发现父亲昨晚被砸坏的台灯下压着张纸,是母亲的病历单。最后一页的医嘱栏里,张大夫用红笔写着:"建议远离污染环境,否则家属患病率提高 300%。"
他抬头望向海面,晨雾又起,化工厂的烟囱正在喷吐新的黄雾。退潮后的滩涂上,父亲昨天留下的血迹己经被冲刷干净,只有几只乌鸦在礁石上盘旋,啄食着不知哪来的腐鱼。
这一天,秦烽没去学校。他跟着父亲去了码头,看着父亲默默修补被砸坏的渔船。船底的木板上,去年母亲画的平安符还在,只是被海水泡得发皱。午后,父亲把他叫到船头,从防水袋里掏出份新的检测报告 —— 这次是省里的权威机构出具的,首页盖着鲜红的 "加急" 章。
"小烽," 父亲摸着他的头,指腹的老茧蹭得他脸颊发疼,"如果有一天爸爸出了事,你就带着这份报告去省里,找晚报的陈记者...... 他当年报道过红树林被污染的事。"
秦烽攥紧报告,忽然发现父亲工装裤口袋里露出半截信封,上面写着 "肝移植申请表",申请人姓名栏空着 —— 他知道,那是父亲打算用自己的肝救小雨,但上周体检时发现,父亲的肝也因为长期食用污染渔获,出现了纤维化。
夕阳西下时,码头又热闹起来。渔贩子们开着三轮摩托讨价还价,海鲨帮的人站在高处抽着烟,看着装满渔获的货车驶向市区。秦烽看见刘麻子站在栈桥边,正和几个穿西装的人握手,其中一个正是新闻里的临海化工董事长林满江。
暮色渐浓,秦烽突然看见父亲攥着检测报告走向栈桥,脚步坚定。他想喊住父亲,却看见刘麻子转身看见父亲的瞬间,眼里闪过狠厉。旁边的林满江说了句什么,刘麻子点点头,伸手摸向腰间的皮鞭。
"爸!" 秦烽再也顾不上躲藏,拼命跑向栈桥。父亲听见喊声回头,嘴角扯出个苦涩的笑,突然把检测报告塞进怀里,转身就往海里跳。
"扑通" 一声,海水溅起巨大的浪花。秦烽跑到栈桥边,看见父亲在水里挣扎,怀里的报告露出一角,红章在暮色中像团燃烧的火。刘麻子咒骂着要去拉人,却被林满江拦住,后者对着他耳语几句,两人转身就走。
秦烽来不及多想,纵身跳进海里。海水灌进口鼻的瞬间,他摸到父亲的手,那只布满老茧的手正紧紧攥着报告。当他终于把父亲拖上岸时,中年男人己经昏迷,嘴角渗着血,怀里的报告却完好无损。
"小烽......" 父亲在昏迷前呢喃,"保护好...... 报告......"
暮色完全笼罩码头时,秦烽坐在急救室门口,手里攥着那份浸透海水却依然清晰的检测报告。走廊尽头,两个穿黑西装的男人正和护士说着什么,其中一人左眼角的疤痕在灯光下格外醒目。
他低头看着报告上的 "汞、镉、酚类化合物超标",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想起妹妹每天吃的护肝片,想起父亲被揍时的闷哼。指尖划过红章,他忽然发现,在 "临海市环境检测中心" 的公章旁边,还有行极小的字:"数据己同步至省环保厅数据库"。
潮水又涨了。远处的化工厂在夜色中亮如白昼,烟囱里的黄雾飘向星空,像条永不疲倦的毒龙。秦烽摸着口袋里母亲留下的平安结,盯着急救室的红灯,突然觉得掌心的血痕不再疼痛 —— 有些东西,就像退潮时的礁石,就算被海水淹没千百次,总会在某个清晨,带着满身伤痕,重新露出海面。
这一晚,临海郡码头的渔民们都听见了救护车的鸣笛。有人看见十三岁的秦烽抱着份染血的报告坐在长椅上,眼神像淬了冰的钢刀,望向化工厂的方向。而在急救室里,秦大海的床头,那份被海水泡过的检测报告正在风干,红章上的 "超标" 二字,在月光下格外刺眼。
潮水退去又涨起,滩涂上的血迹终将被冲刷,但有些东西,却在少年秦烽的心里扎了根。他知道,这场和潮水的较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