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的梅雨,如同扯不断的丝线,织就了一张笼罩整个江南的巨大灰网。包不平一行乘官船抵达杭州时,迎接他们的便是这湿漉漉、粘腻腻的空气。官仓高大的白墙在雨雾中若隐若现,如同一座座沉默的堡垒,透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
运河码头上,大小漕船停泊如林,船夫号子声在雨声中显得有些喑哑。但当包不平身着都察院绯袍,在手持“铁面首座”金牌的沈炼及一队玄衣缇骑护卫下登岸时,码头上的喧嚣似乎瞬间被这无形的威压按下了静音键。搬运漕粮的粗壮汉子们默默低下头,扛起沉重的粮袋,脚步匆匆;管事的吏员脸上堆起僵硬的笑容,眼神却躲躲闪闪。
“下官杭州知府周文焕、漕运同知李文远,恭迎包大人!”早己等候在码头雨棚下的地方官员快步迎上,躬身行礼。
包不平目光平静地扫过这群官员,尤其在那位掌管杭州段漕运的漕运同知李文远脸上多停留了一瞬。李文远西十上下,面白无须,眼神透着精明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对上包不平的目光时,下意识地避开了几分。
“本座奉旨南下,彻查严总督旧案,兼查漕弊。”包不平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雨声,“粮仓重地,乃漕运命脉,烦请诸位引路,本座即刻查验苏杭官仓。”
“大人一路辛劳,不若先到驿馆安歇,待雨势稍歇……”周知府陪着笑脸。
“不必,事涉漕督生死,社稷安危,耽搁不得。”包不平一摆手,语气不容置疑,“现在就去!”
官仓的查验,如同预料之中,徒劳无功。
巨大的仓廒内部干燥整洁(至少在表面视察区域如此),粟米、稻谷堆积如山,账目清晰,损耗记录详实,条分缕析,滴水不漏。无论包不平询问仓大使,还是找基层仓丁,得到的回答都是千篇一律的恭顺与滴水不漏的官腔:
“回大人话,仓廒日日巡察,防火防潮,不敢懈怠!”
“损耗?都在定额之内,皆是运输颠簸、鼠雀消耗……”
“严总督生前……确实来查过账,但……未曾听说有什么不妥啊……”
“大人问小的?小的只管看管,不知别的……”
整个苏杭官仓系统,在周知府、李同知等官员的“陪同”下,呈现出的是一片“吏治清明,仓储丰盈”的祥和景象。漕工们更是三缄其口,在缇骑锐利的目光下,如同受惊的鹌鹑,眼神飘忽,问及任何严总督查账或仓廒内幕,皆摇头如拨浪鼓,只会说“小人不清楚”、“大人饶命”。
一连数日,皆是如此。
驿馆内,灯火昏黄。窗外雨声淅沥,更添烦闷。
“大人,江南这潭水,比京城的更深更浑!”沈炼声音压抑着愤怒,“表面风平浪静,底下全是王八!那些漕工分明知道些什么,却打死不敢说!定是被吓破了胆!”
包不平负手立于窗前,望着屋檐下如注的雨水,眼神深邃。他早料到会面临阻力,但对方编织的这张滴水不漏的网,还是超出了预期。
“恐惧是最好的枷锁。”包不平缓缓开口,“他们不敢说,是因为他们相信,无论说什么,都逃不过某些人的耳目,会招来杀身之祸。”
他转身,目光落在桌上几样东西上:几枚特制的、内嵌蜂蜡密封层的铜质小管(防潮),还有几块切割整齐、易于书写的硬韧竹简。
“既然不敢说,那就让他们写。不记名,不见面。”包不平眼中闪过一丝锐利,“沈炼,明日开始,挑选几个最可靠的本地眼线,在运河码头上、漕工常去的茶肆酒铺、破败龙王庙的角落……暗中布置‘密报信箱’。”
“信箱?”沈炼不解。
“就是这些铜管。”包不平拿起一根特制铜管,演示着将其钉在隐蔽角落,“告诉那些漕工,若有任何冤情、密事、怀疑,想检举揭发又不敢露面,就在无人时,将所知之事写在竹简上,塞入此铜管。铜管内壁有蜂蜡层,竹简入内即被封存,水浸不透,非强力破坏无法取出。每夜子时,我们的人会去开启收信,确保无人能追踪检举者身份!”
这是包不平结合宋代“匦检制”与现代保密信箱原理的“匿名举报箱”。用物理隔绝和心理安全感,突破“敢怒不敢言”的囚笼!
匿名举报箱如石入深潭,虽未激起惊涛骇浪,却在死水般的江南漕运底层,悄然掀起了暗流。
几日后的子夜,雨水渐歇。驿馆密室中,沈炼呈上了收集到的第一批密信竹简。数量不多,但内容触目惊心!
有竹简上歪歪扭扭写着:“六月十五夜,官仓‘丰’字号,三更进十车黑粮(未入册)……”
有竹简画着一朵简略的花:“李同知家二管家,常去‘紫园’拿银票……”
甚至有一片竹简上,只写了两个字:“哑…花……”
“‘哑花’?!”包不平猛地抓住这片竹简,“哑泉毒!难道是……毒杀严总督所用的‘哑泉’?!”
沈青璃立刻上前,拿起竹简仔细辨认字迹。她蹙眉沉思片刻,道:“大人,若这‘哑’字指‘哑泉’,那‘花’字……据药典所载,西南哑泉毒蕈,其形貌与一种名为‘鬼面伞’的剧毒菇极为相似,唯其菌盖边缘在成熟期会泛出一种诡异的紫罗兰色光泽,毒物行内称之为‘哑巴花’或‘鬼笑花’!”
“哑巴花!鬼笑花!”包不平眼中精光爆射,“这密信,是在暗示‘哑泉’毒物的来源或特征?”
线索出现了!严世藩死于“哑泉”,而江南粮仓的黑幕中,竟然也出现了指向“哑巴花”的信息!
“‘紫园’……‘花’……”包不平反复咀嚼着竹简上的碎片信息,感觉有一条若隐若现的线,正悄然浮出水面。
就在包不平准备下令追查“紫园”和“鬼笑花”来源时,一个意外的插曲发生了。
夜宿驿馆的第三日,雨势稍停,空气依旧沉闷。包不平与沈炼在驿馆一楼的茶室角落小酌,低声商议。驿馆大堂人不多,只有几桌商旅模样的人在低声交谈。
忽然,客栈大门被重重推开,一阵湿冷的夜风裹挟着雨腥气卷入。一个穿着青布劲装、身形矫健、背负斗笠的年轻汉子闯了进来。他约莫二十七八,剑眉星目,眼神锐利如鹰,透着一种江湖人特有的爽利和不羁。他浑身湿了大半,毫不在意地甩了甩头发上的水珠,露出手腕处一个不太明显的青色刺青——形如半轮残月环绕青峰。
“店家!热酒,切三斤牛肉!”汉子声音爽朗,带着点江湖腔调,在略显压抑的驿站中格外醒目。他找了张角落的桌子坐下,眼神不经意地扫过包不平这桌。
就在这时,邻桌两个看似普通的行商正在低声交谈:
“……听说了吗?南边山里那个‘哑巴村’,最近好像又不太平了……”
“嘘!小声点!提那鬼地方做什么?晦气!那些人邪性得很……”
“唉,不是我想提……是有人看见,前些日子有官家的人偷偷进去了……”
“哑巴村?!”
这三个字如同无声的惊雷,瞬间击中了包不平!他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目光看似不经意地与对面沈炼交换了一下。
那年轻侠客似乎也听到了邻桌的议论,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端起店家送上的热酒,自顾自地饮了一口,目光却再次扫过包不平这边,似乎在他那身低调却用料考究的常服上停留了一瞬。
包不平放下酒杯,看似随意地起身,走向柜台方向“添茶”。经过侠客桌边时,袖袍不经意地拂过桌面,一枚小小的监察司特制铜钱(非流通品)无声地落在了侠客的酒杯旁边。
那年轻侠客眼神一凛,不动声色地将铜钱拢入掌心,抬眼看向包不平,眼中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探寻。
包不平没有停留,只是微微颔首,眼神交汇的刹那,传递出一种无声的默契——你有故事,我有身份,找个机会聊聊?
窗外的雨丝又开始绵密起来,驿馆内的茶香、酒气、潮湿的木地板味混杂在一起。一个神秘的“哑巴村”,一个偶然闯入的江湖侠客,让这场弥漫着阴谋烟雨的江南之行,陡然增添了几分未知的变数和江湖气息。